第十章 变奏曲(十)

贝希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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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他家的楼下碰见了他。他正锁上车门,左手拿着保温杯,一看到我便说:“看到你的微信,我立刻请假回来了。”

    “你工作那么闲,还用请假的?”

    他没理睬我的挖苦,直领着我上楼,一进门便点上一支烟。我从厨房的壁橱里拿出一只茶杯,再从冰箱上头拿下一只茶罐,打开抓了把茶叶放进茶杯,拿起水瓶冲水泡上。

    “麻烦帮我这杯也充满。”他朝桌上的保温杯努了努嘴。

    我拧开盖子,充满,合上。

    “我看你说的挺重要的,什么事?不能到学校里找我吗?”他说。

    “有事请教,在你家里讨论比较好。”

    “你怎么这么神秘?”他笑嘻嘻的脸上有些好奇。

    “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背后有什么故事吗?”

    他微微一扬头:“巴赫是德国人,他的后半生都在莱比锡的圣托马斯大教堂担任合唱团的乐长,长达二十七年之久。不过十八世纪的德国尚未统一,分裂成许多大大小小的诸侯国。萨克森公国是其中比较强大的一个诸侯国,大概就相当于现在德国的萨克森州。莱比锡是当时萨克森公国的一座重要城市,文化和商业相当发达,而萨克森公国的首都是德累斯顿,当时驻德累斯顿的俄国使臣凯瑟林有一段时间居住在莱比锡,他患有失眠症,每当失眠的时候就需要侍奉自己的年轻演奏家哥德堡为他弹琴。这位哥德堡先生是巴赫的学生,因此他就拜托巴赫帮助谱曲,于是巴赫创作了这首规模宏大的变奏曲。因为是受哥德堡委托,所以就叫做《哥德堡变奏曲》了。”

    我叹了口气:“这不是我期待的那种故事。”

    “你期待什么故事?”

    “一个含义隽永而深邃的故事,比如一段生离死别的爱情。”

    “那你可想多了,它更像是催眠曲。”

    “催眠曲?这个说法挺有意思,或许她真想忘记什么……”我不禁沉思。

    “你没看到我好奇的看着你很久了吗?”他问。

    我笑了,简要的把案子跟他提了一下。

    “女人听这首曲子?”他一屁股陷到沙发里,脸上一副对女人智力能否胜任这项挑战的怀疑。

    “你能把这首曲子放给我听听吗?”

    他点点头,站起身,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领着我进入书房,走向他的唱片柜。

    他的唱片柜没有其他发烧友那般高级奢华,其实就是普通的书柜,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cd罢了。在一个外行看来,这些唱片的摆放显得杂乱无章,不过我知道他这样的内行自有自己喜欢的规矩:首先是按唱片公司分类,比如德意志唱片公司,飞利浦唱片公司,索尼唱片公司等等,同一家公司的唱片会放在一起;接下来再按作曲家分类,贝多芬的作品归为一类,舒伯特的作品归为另一类;最后再按作品的形式分类,比如贝多芬的管弦乐作品分为一类,室内乐作品分为一类,宗教和歌剧作品分为另一类;当然这下面还可以继续划分,比如室内乐可以具体到弦乐四重奏,小提琴奏鸣曲,大提琴奏鸣曲,钢琴三重奏等等,管弦乐又可以划分为交响乐,序曲,协奏曲等等。所以这在外人眼里毫无头绪的数量众多的唱片在他自己心里其实是一棵规整而茂密的大树,由他这个园丁从一棵小树苗经年累月细心呵护培育而成,他对每一根枝条,每一片树叶都了如指掌。

    他很快从自己的唱片柜里挑出好几张唱片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看我:“那位神秘女郎听的变奏曲是什么乐器演奏的?钢琴?还是羽管键琴?”

    “钢琴。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喜好问题。在巴赫身处的巴洛克时代,钢琴这样乐器才刚刚出现,很不成熟,那个时代使用最为普遍的键盘乐器其实是羽管键琴,英文叫harpsichord。后来钢琴越来越成熟,受到越来越多的人喜爱,羽管键琴就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钢琴成了最普遍和最受欢迎的键盘乐器,一直到今天。但如果追根溯源的话,巴赫当时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确实是为羽管键琴而写。所以当代一部分演奏家为了追求本真的效果,会使用羽管键琴来演奏这部作品。”

    他一面说,一面从那一摞唱片中剔除了几张,剩下五张捧在手里,“这些都是钢琴演奏的哥德堡变奏曲。”

    我不解:“对同一部作品由同一种乐器演奏,你收集这么多干什么?”

    他笑起来,似乎对这样一个问题还需要解释显得颇为愚蠢,但另一方面他又很享受这种屈尊折节的机会,说道:“文学和绘画的欣赏都相当直接,作家和画家把什么东西放到纸上,观众就从纸上欣赏什么东西。可你知道,音乐与它们不同,作曲家留在纸上的只是音符和一些简单的注释,没有人会捧着曲谱就当自己的耳朵听到了这些音乐。要把黑白的音符从纸上变成活生生的供我们欣赏的流动的音乐,这中间需要一个媒介,就是表演者。表演者需要仔细阅读曲谱,理解作曲家的创作意图和艺术取向,然后演奏出音乐来。但关于怎么理解曲谱,这就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了。固然每个音符都有着确定无疑的音高,每个节拍或节奏也都有着确定无疑的相对速度,但正如书中的每个文字都有自己确定的意思,组成一篇文章后却会给不同的人来来千差万别的享受,这些音符组合起来后在不同的人眼里也会有不同的音乐表现方式。比如,作曲家在曲谱上指示某一段应该活泼的演奏,有的演奏家可能会从作品的整体结构布局来考虑,认为这种活泼不应该打乱整体的情感走向,所以他会采取相对舒缓的方式;有的演奏家可能会觉得加强各个乐段之间的对比有助于增强音乐的戏剧性,所以他会采取比较强烈有力的方式。所以你瞧,这里存在一个二次创作的过程,你听到的音乐并不仅仅属于写下音符的作曲家,它也属于那些演奏者。所以我手里拿着的不是同一部作品,而是五部不一样的作品,只是它们有相同的名字罢了。”

    “谢谢指教。我不关心这些,你随便放谁演奏的都行。”

    我一脸无所谓,这种孺子不可教的神气让他直摇头。他又点上一支烟。

    音乐飘然而出。我坐下来,聚精会神。我想,与其说吸引我的是旋律,不如说是钢琴营造出的空幽之感,音乐的主题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诉求,一个个的音符只是如气泡一般浮到空中然后果断的破灭,这种近乎无情的冷漠加剧了空幽之感,似乎一切感情被剥夺之后只留下理性固执的一往无前。

    当主题结束而第一段变奏响起时,这种感觉分外加深了。我从没听过如此活泼又如此毫无生气的乐段,毫无疑问,这些音符组合在一起流淌出来时的确是活泼的,可是把我深深埋葬的却不是如水的欢悦,而是无可言喻的机械感。我看着这些音符如同从工厂流水线上制造出来,一个个静静的从我面前经过,然后不知消失于何处,丝毫摸不着一点头绪,也丝毫体会不到一点美感。

    当更多的变奏出来时我已经完全迷失了,这些音符无畏的冲进我的耳朵,坠入我的脑海,不再有任何波澜。我无法想象这首曲子竟然有三十二个变奏,总共长达一个小时之久。我坚持了几分钟便如坠云雾,那个女子怎么会喜欢这样的曲子?

    “你协议签了吗?”王山起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摇摇头。他没再说话。我的心已经不在音乐上了,犹豫了半天,我想他迟早还是会知道,还是早点从我口中知道的好。

    “这个案子是史子昭委托的。”我说。

    他惊得手中的烟掉到了地上,哑口无言。我只得把地上的烟捡起来放入烟灰缸。

    “你这是做什么?”他缓过神来,眼睛瞪得老大。

    我欲言又止,只做了个手势,表明我自己思量过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还要和她扯上关系?”他不依不饶,紧盯着我,想把我的心思看透。

    “死者是她丈夫。”我尽量平淡的说道。

    他再次惊得哑口无言。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希望他能理解,但理解什么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连自己的心思也完全弄不清楚。

    “她丈夫!”他不自觉的念叨着,仿佛和尚无心之下念出法经一般。

    “这件事你能暂时替我保密吗?”我问。他看向我,我补充道:“——尤其是在济清面前。”

    “你知道我什么事都瞒不住她。”

    “那你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我可不想听她给我上思想政治课。也许我很快就能结束这个案子——”

    “哈!你竟有这样天真的想法!很快结束?这就是你对史子昭的印象?”王山起一脸嘲讽。

    “你告诉过我,时间和环境会改变一个人。”

    “没错。可你要记住,我刚说完这句话,你就反驳我说,人性绝对不会改变,任何外力都无法逆转。”

    我沉吟不语。他看出我的不快,知道我不想再讨论,便住了口,甩了下手,一头向后仰去,靠在椅背里,瞪着天花板:“往事东流水。”

    我几乎忘了还在行进的音乐,翻弄着茶几上的那一摞cd。最上面一张封面上是个倚在钢琴边的中年人,头发梳得整齐,黑色礼服也穿得整齐,甚至连那笑容也有整齐之感,他似乎有一张娃娃脸,胖胖的脸颊如缓缓的平原,慢慢向中间耸起修长挺拔的鼻梁,这张脸可以说得上正派和帅气。

    “你给我听的是这张吗?”我举在手里问他。

    他姿势一点没变,只是眼神向下一瞥:“不,最下面那张。”

    我拿出最下面的一张来,登时愣在那里——白色的封面下一张大照片,照片里的人头发稀疏,棱角分明,一只手撑住额头,深深凹陷的眼眶里射出深邃的光芒。

    “这个演奏家是谁?”

    “glenn gould。”

    我端详着这位演奏家。我知道,我和那个少女一定会再见面,不知怎的,这想法让我莫名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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