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变奏曲(八)

贝希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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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有一个人要拜访。我估摸着该怎么过去,大约有三四站路的距离,还是走过去算了。我向南走到主干道,这里原本宽阔的马路只剩下半边通行,另一半被白色的塑料板隔开包围起来——修建地铁的缘故——已经成了工地。

    我站在拐弯处的一块缺口,向里面探望。平整的路面不复存在,里面有一块巨大无比的深坑,红褐色的土壤裸露在外,由于坑实在是太深了,光线很差,好些黄色的探照灯在幽邃的底部亮着,好似怪物向上窥探的眼睛。几排宽大的方形水泥石柱默默的立在深坑之中,犹如在幽暗的教堂中蒙面低头伫立祈祷的修道士。穿过这些石柱的,以及顺着深坑边缘搭建起来的,是无数又长又细的钢筋。钢筋纵横交错,秩序井然,把深邃的空间划分成更小的矩阵,它们不但没有显得拥挤,反而有种末日之后的空荡,似乎一切恐惧之下的战栗都遁逃于此。我抖了一下,忽而觉得这是一场外科手术的现场,医生剖开病人的身体,用细长的钢钉打入断裂的骨头,将它们重新牢固的结合起来。

    远处,吊车如同凯旋门一般矗立在工地的中央。或许,我望着深坑念道,这真是一次凯旋,人对自然的又一次凯旋。

    我不得不承认,我害怕现代工业的无情与精准。我实在无意顺着主干道继续前行。我想起与这条路平行的还有另一条较为窄小的马路,人烟和车辆都相对稀少,不如从那条路走。

    这条林荫路东西走向,人烟稀少是有理由的,因为这里没有商业。我不是说这里没有店铺,只是这里的店铺没有让我闻到任何商业气息。路的南面有一片住宅,围着这片住宅的就是一圈商铺,这些商铺经营的生意似乎刻意的排斥顾客,而不是招揽顾客。有一家眼镜铺,不是常见的连锁店,而是卖相当高级的眼镜,厅堂里冷冷的白光下两个身穿白衬衫的店员背着手肃穆的站在柜台后面,这是所有店铺中最为明亮的一家了;其他还有一家兔子医院,一家私人口腔诊所,一家整理回收硬纸盒的店铺,马路边停着他们的大货车,硬纸盒压扁了,一层层的堆叠,犹如小山一般垒在货箱上,最上面还站着两个身材精干的中年人,一架梯子搭在车旁,车下还有好几个人,一边聊天,一边把压缩好的纸箱向上一抛,递给车顶的同伴。其他的店铺要么空着,要么紧闭大门。我暗自好奇,这些清冷的生意怎么凑到一起的?

    过了这片住宅,一条小河不知从哪钻了出来,贴着马路静静的向前流淌,河岸是一片简单的绿化带,而河的对岸是农民的回迁房,一幢一幢的小房子紧紧的贴在一起,全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贴着红色的瓷砖,一个昔日的农妇抱着婴孩在河边散步,在伸向河道的石阶上,穿着花布褂子的老奶奶正蹲着洗衣服。

    这就是路南面单调的景色。不过这种单调如果和路的北面比起来,那几乎要算是丰富多彩了。

    路的北面只有窄窄的人行道,一条长长的围墙一直从路的这一头延伸到路的那一头。围墙年代久远,上面的宣传画早已褪去了鲜艳的色彩,像是相处日久的伙伴,这些颜色学会了相互尊重,彼此的色调越来越接近。围墙的上沿剥落的厉害,砖头暗淡的裸露着疮痍的身体,杂草在砖头脑袋上飘着,再往上,铁丝网锈迹斑斑,断裂,翻垂,弯折,比比皆是,它们在那里似乎不是在履行威吓的职责,而只是在苟延残喘一段无谓的生命。

    这片围墙隔开的似乎是一个更荒凉的世界。我想那里面应该是一家古老的工厂或者学校。丛丛的灌木从围墙后面冒出来,长长的枝丫越过铁丝网,和马路边樟树的树枝交错在一起,绿叶互相错叠。这似乎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围墙内外的植物静悄悄的在抢夺生存空间,一面苦守自己的领地,一面蛮横的冲入对方阵营。

    在这些灌木后面可以望见颓废的建筑。有一座两层楼的水泥房子,大概是什么集体宿舍,样式老旧,似乎在不停的蜕皮。雨痕和苔痕犹如拿着毛笔一遍一遍刷上去的,有的时候笔力太强劲了,以至于水泥被扯下去,裸露出坑坑洼洼的红砖。如果不是二楼一间屋外的过道顶上挂着几件衣服晾晒,我几乎不相信这里还有人居住。它显得那样不合时宜,仿佛是时代的弃儿,兀自把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厂味道牢牢的固定下来。在它旁边是一幢稍微新一些,也稍微高一些的厂房。但我知道这厂房已然荒废,不光光是因为空荡荡的寂静,还因为那残碎的玻璃悚然的插在锈蚀已极的窗框里。灰尘密密,侵蚀到墙壁和屋顶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在厂房内部的空气中弥漫,让我觉得颇为虚幻。短矮的铁烟囱似乎是废品场里玩耍的孩童随意搭起来怪物,看似张牙舞爪,实则不堪一击,摇摇欲坠。

    我就在路的北面走着。树木一夜褪尽浓艳之绿,黑压压的沮丧着。天空重又回到了淡淡的墨里。空气中的水分缓慢的蒸发,轻轻的,凉凉的,深吸一口气就能感到水气沾在鼻毛上,和鼻子里的粘液混在一起,大有堵塞鼻孔之势。此刻,这个世界看起来像个水族箱,人就像在其中游动的鱼儿。

    这条路有一种单调的美,荒废的美。我想,世上只有我一个人体会得到这里的美。

    我在地铁工地那里体会到的末日感仿佛跟着飘到了这儿,只是这儿没有恐惧,那末日的崩塌似乎发生在很久之前,现在只弥漫着无尽的失落和惆怅。

    陈硕的话勾起我的思索。我想起从漆黑的梦中惊醒,看着漆黑的夜,听到发作的手机铃声。

    陌生的号码。

    “谁呀?”

    “澍……”

    长久的沉默。

    不需要再多一个字,我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在漆黑的沉默中,异样的惊悸攫住了我。我静静的握着手机,那一瞬间,我有些渴望这沉默能像这漆黑的夜一样延续下去。

    “是我,子昭。”

    她的声音依然像十年前一样楚楚动人,但不知为何,笼罩在漆黑的肃穆之下,有些怆然。

    “你好。”

    “你还好吗?”她问。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我结婚了……五年前……”

    “啊……恭喜你。我好像听人提起过。”我忽而想翻翻日历,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她竟有心在这样一个时刻给我电话。

    “他死了。我就在他的旁边。”

    我的脑袋像是突然被钢钉锤了一下。

    “他死了。死在车上,一丝不挂,而我,不是那个女人。”

    她近乎白描的一般诉说突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呜咽,低缓的徘徊,我甚至无法分辨出那是否是哭声。继而不可抑制的潮水涌上来,话筒里一片汪洋。我忽而意识到她刚才是做了多么大的克制才和我说了那几句话。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听她的哭声。空荡荡的床,空荡荡的夜,空荡荡的哭声。

    我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她的请求。也许是她的哭声让我发自内心的可怜她,也许十年的时间真的已经让往事平复了,也许——也许,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的死亡,已经在冥冥之中替我完成了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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