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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身穿浅黄色衬裙,深情者追逐黄色。她身材高挑,上身披着狐皮小披肩,藏蓝头发在距末端三分之一处束紧,面容带有北方人特征,鼻梁高而细挺,肤白,但并不像她在北方的同胞们那样粗糙。
她的眼睛直直望向远方,女人站在镇中街旁。夏风带过,她把束发撩至胸前,却不知不觉攥紧了。她侧耳听着风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风舔舐街道的声音,风拂过耳坠的声音。有一瞬,她忘记了自己的心情。这女人有一个深情的名字。
她并不是一个擅长等待的女人,也不擅长忍耐。但在此时,她却有着将炎热夏日、聒噪蝉鸣和风吹起的尘土全都一口吞下的气势,她抱着这样的气势继续等待下去。
不知不觉下起小雨。
她就像狐狸一样,向后躲在屋檐下,还是倚着柱子。没过多久,发尖就浸湿了。她又把头发撩到肩后,茫然地考虑着。
应该给家里换把椅子。
无论怎么想她也说不清楚这个念头从哪来,于是她的意识又回到风声上。现在听不到风声了,只能听到滴答的雨声。
她并不讨厌雨声。年幼时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此时她竟然找到了一丝相似的地方。原来南国也有和北方相似的雨声啊。
她为自己察觉到的这件小事由衷感到欣慰。
她喜欢被雨浸透的小镇。虽然如此,此时这个镇子绝不能形容以“烟雨朦胧”。
晴天固然好,雨天也有人曾为她打伞。这是她喜欢雨天的缘故。但那一人却喜欢晴天。
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她收束起来,继续专心等待着。
天空染成灰色。只要有雨声,就能一直等待下去。
“但是,应该已经到了。不过,嗯……”
即使如此,她还是呆呆地听着雨声等待着,狐皮披肩的肩头接合处,刺出几根狐毛,倒也挠不到她的脸。小镇的街道上没有其他人在走动,她听见了雨滴敲击窗户的声音。
然后是自远而近的,一串响亮而沉重的脚步声。夹杂在其中的,有一个富有朝气的青年的声音:
“诸位!解除警备!前队把大家的重装备送到公会去,明天你们去认领!其他人跟我去卸货!”
在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一队人马迈入小镇。
领头的青年身材很高,圆脸,两肩也很壮实。他左右张望一下,很快就看到了她。她招招手,青年便向她跑来。
“海尔达,你在等人吗?”
她又好气又好笑,“嘭”地敲了下青年的脑袋。
“要叫‘姐姐’,半年不见你长本事啦?”
“是,海尔达姐姐。”青年嬉皮笑脸地道,“我回来啦。你的货都没事儿。我看你店里的桌子可以换一套新的了。”
“我不换,”海尔达转身就往回走,“你们队里呢,朗提怎么样?”
“呀,小派帕斯,他嘛,他表现还可以。”
青年招过来一个人,低声说了几句,随后跟上海尔达。
“还可以?”
“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虽然一开始反对你让我带他去,不过总归他还起到了一点作用。中途他干着会计的活儿。”
“那还不错。”
海尔达的牛皮凉鞋“啪嗒啪嗒”地跺起水珠,雨已经停了。
“我想告诉你一件好事。”青年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她瞥了他一眼,“你终于决定要跟那孩子在一起了?”
“呃,不是那件事儿。不过跟那也有点关系……不过那也能算一件好事吧,姑且。”
海尔达突然站住,然后又往前走。
“那啥……嘿嘿,姐姐,我要升官了。”
海尔达又站住了,这回她的大眼睛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瞟了一眼那青年。说是青年,其实他才刚十八岁,长年的冒险经历让他只有在某些时候才露出些稚气。
“升官?怎么升?你们团长终于要退休了?我看他不老呀。”
“嗯……”那男孩子的眼睛里露出些许愧疚。
“团长去世了,在路过巩特谷的时候,他发了高烧,我们不得不在那等了两天,他得了热带病,很重,随队医生也尽力了,我们确实没办法了。后来我们把他埋在谷里,他要我给他的妻子带两块宝石和一份遗嘱,并做他剩下财产的保证人,这些我都一丝不苟地给办到了。进镇子之前两位合伙人给我带了封信,里面讲了团长在出发前就让我做他的后继人,所以我过一会儿就去拜访摩曼先生。”
那姐姐拉住他的手。
“爱德华,因为一人的去世使你得到幸福,你应该为他祈祷,不然天上之主也会收回那份仁慈的。”海尔达说,“愿天上之主使他永驻天国。”
“我明白的,姐姐。”爱德华回答道。
海尔达在镇子里有个酒馆,现在他们快到了。
“你这次过得怎么样?”
“还是那样,”他说,“我还是负责佣兵队,后来负责整个商团的杂务……小派帕斯的会计做的还是不错的,帮了我很大的忙。这回队里也有几个老伙计,有他们帮忙其实也比较轻松。摩曼先生说,或许我可以买下团长那一份股份。不过我没有那么多钱,而且也要留给团长的遗孀一部分……”
究竟算是佣兵呢,还是商人呢。青年一说到这种话题就滔滔不绝。海尔达默默地听着,只是牵着他的手。
“我也是合伙人啊。”
爱德华张了张嘴,忽然发现了新大陆。
“真的!海尔达,我们凑在一起好像比团长还略多一些。”
马上就到家了。
“不过两位大老板也许不会同意这么办,我也许可以试试说服他们。怪不得,怪不得,我本来还以为就算团长提前说了,这位子也不一定落到我头上。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
女店主伸手推开门,酒馆里边本来像是马戏团一样的声音一下就安静了。海尔达威严地扫视一圈,一位红发的女侍应正给客人端酒,女侍应没有看见海尔达背后的佣兵。
只听见红发女孩轻声说:“白鬃叔叔,您不能再喝了。”
那客人大吼大叫:“提露莎,你妈妈都没这么管过我。”
“我只给您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一会儿送到婶婶那去。”
客人顿时不敢吼叫了,只是嘀咕着“一个希尔迪亚人……你妈妈那个希尔迪亚人……”
女侍应看见海尔达了,她赶忙迎上来“派帕斯夫人!您可算回来了,——他呢?”
佣兵从海尔达身后闪出来,原来他使劲缩着自己的高个子。
“呀!”提露莎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知该说什么好。佣兵爱德华也一样。用通俗的话讲,此时这两位可爱的情侣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海尔达·派帕斯轻咳一声,这两人终于醒了过来。一切都像流行的爱情那样,佣兵朝提露莎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一会儿见”,每一对情侣都有类似的手势。
提露莎红着脸朝女店主鞠半躬致意,扭头跑进厨房里去了。
“你的钱……”
“不用给我,姐姐。”那青年连忙说,“你先看看赚了多少。”
海尔达摇摇头,从腰间抽出一个丝织小包,往里胡乱摸了摸。然后把所有金币都倒在手上,一股脑儿地给了他。
“拿去,你什么时候办礼?”她手里捏了一张即付式支票。
“不用,姐姐。我有钱。”唐纳只接过金币。“事实上,我还是挺有钱的,我感觉。”
“是吗,那你改天给我买套椅子。”
“行,给你买最好的,德维纳的怎么样?”
海尔达推了他一把,“赶紧滚吧,小混蛋。我不喜欢北方的家具。”她转身,像是要扑灭灯火似的一挥手,“打烊啦,打——烊!打烊打烊!你们这些蠢猪、醉鬼、臭老鼠,我今天就开到这,你们赶紧抱着你们的酒桶滚回家找你们老婆去!”
客人们鱼贯出门,大多数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把钱放下跟佣兵打招呼笑着走了。醉汉们都被朋友拖走,看来他们都很怕女店主发火。
“派帕斯夫人,我可以带走这壶酒吗,钱下回……”
“您觉得呢?——赶紧滚,赶紧滚!”
那位客人缩起来抱着酒蹿出去了。
“海尔达,大家都很喜欢你呀。”
她像豹子一样转身,“我没让你滚吗?”
佣兵急忙逃走了。
……
……
酒馆里变得一片清静的时候,她让提露莎回家,自己坐在柜台里面。
既没有怅然若失,也没有气愤和悲伤。
只是,呆呆地听着雨声。
——那么,在雨声结束的时候呢?
海尔达·派帕斯不喜欢雨声。
……
……
爱德华·唐纳匆匆走在通往他情人家的小路上,我们理应先描绘小路两旁的植物。不过此时,我们的主人公雀跃的心情摆在首要地位。
青年佣兵已经从他雇主那里得到准信,他已经升为大合伙人。他和他姐姐的股份合在一起,下一次他将作为商团的头领出发。爱德华认为他应该和姐姐一起商量下次的运货内容。凭借他对北国的熟稔和眼光、经验,至少不会赔。
这是一贯谦虚的他的想法。
他的眼光扫过路旁的金针木。富有生机的绿色,这和他对未来的印象一样。佣兵脚力甚健,没用多久,或者说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地来到镇子角落的小屋旁。小屋周围种植着一圈花草。屋里,高高瘦瘦的青年正和少女说话。
这个青年长相端正,但却没有爱德华那真诚、坦率的气质,他头发暗黄,打理得很整齐。穿着白色短衫。少女则穿得很清凉。那青年的眼睛并未在少女裸露的手臂和上半个胸脯上停留半分,愤懑地直视着她的双眼。由此看来,他对那少女还有几分真情实意。
“和您从小一起长大的是我,在您没饭吃、没衣穿的时候,来照顾您的是我,为您的父亲抬棺的是我,在您父亲墓前发誓照顾您的,也是我!爱德华·唐纳在哪里?他在遥远的北国吭哧吭哧为自己赚钱!而您现在却要嫁给这样一个流浪汉,一个粗人,一个托我家之福才能活到现在的忘恩负义的——”
“朗提,如果你再说下去。那么从今往后,我就不再认识你了。”
朗提的胸膛气得鼓起来,却又无奈地瘪下去。
“如果您不爱我,那么您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
“爱不爱一个人,没有为什么。你就是这样才不讨人喜欢。”然后她又补充道,“而且,爱这个字太沉重了。朗提,你和我都还年轻,负担不起这个字。”
“您对我负担不起爱,另外一个人您却跪着求他说出这个字!”
“朗提!”
这时爽朗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提露莎!”,被叫到名字的那人脸上浮现惊喜的神情。她对面的青年眼看着这番变化,紧紧咬住牙。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
唐纳扭头看看擦身而过的朗提,说“小派帕斯先生怎么了?”
“没什么。”他的爱人扑到他怀里,“我们刚才吵架了,他不愿我见你。”
“小派帕斯先生是你的朋友,我知道。他和我有些龃龉。不过,以后关系一定会好起来的。”
提露莎的话到了嘴边“他没有把我当做朋友”,却又咽下去了。
“那么,嗯……我回来了。”
提露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坦率的亲密神情从他眉宇间、眼角和唇边吐露出来。自己是何时爱上他的呢?
并不是从少年的时候,也不是一见钟情。说起来很难为情,青年也并没有追求她的举动。
“你家还是这么烂,”他大大咧咧地坐到桌子旁,那是刚才提露莎坐的位置。那时提露莎和她曾经的幼年玩伴一个坐着,一个立着,但坐着的却比站立着的更有气势。“我教你住到海尔达那里去,你不去。”
“姐姐还要照顾我,太麻烦她了。”提露莎也称女店主为姐姐。
“哇,她照顾你?哼!”这是只有爱德华才用的出的腔调,“我看是反过来,是你怕麻烦照顾她。”
提露莎低头笑了起来。
“我告诉你她有多懒,她晚上睡觉从来不盖被子,要是没有我每天给她掖被子,她早就冻死了。”
“你每次都拿这个当例子。”
“那我再告诉你,她……”
“爱德华,为什么很久没见面,你却跟我滔滔不绝你姐姐的事情呢?”
提露莎假装吃醋。
那青年正捏着提露莎的耳勺,指头拨来拨去玩弄尾端的小坠子,听到这话,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他轻咳几声,脸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过身来,然后特意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神情。
平常这个时候,他会说“我错啦,好姑娘”。
“我错啦。”他说。
自己爱的,就是这样的神态吧。
是称为“亲切”好呢,还是称为“亲昵”好呢,似乎两者都不是。形容为家人一般的亲密,好像又不太一样。她只顾盯着他的眼睛,他清朗的声音在低怯地说着什么,她只听清楚最后几个字。
“哈哈哈,今天天气真好。”
“是呢。”
“你屋子外边种的花也挺好看,嗯,是老爹种的吧。”
屋子外面种的茶花和木槿还没开呢。
“是啊。”
“所以啊,那个,那什么,就是那个……所以呢,我这次回来,你知道吧。我攒了一笔钱,一笔小钱。”
她终于猜出了他想说什么。她想说“您太不会营造气氛了”,却又憋住了。只顾看着他,想要记住这番模样。
“我们结婚吧。”
“好啊。”
“呜——果然还是太早了吗?我也觉得我们应该再过几年考虑——你说什么?”
“我说‘好啊’。”
按照一般的规律,我们应当在此时描绘一阵轻风吹动女孩的头发,再去描摹一番其人脸上的微笑,但我们的读者恐怕已经厌烦如此描写了。事实上,因为刚下完雨,也并没有什么轻风吹过这座简陋而又整洁的小屋。
阳光悄悄照在她的侧脸,它认为这是雨后的第一项重要任务。
对于青年来说,即使落到地狱里,也会清晰地记起那番景象吧。
鲜红色的发丝被阳光映成金红,粉霞蔓延至脖颈,胸膛微微起伏,海蓝色眼睛。
阳光之所以悄无声息,是因为她比阳光更加美丽。
……
……
朗提·派帕斯怒气冲冲前往酒馆找他嫂子,结果酒馆也关门了,他突然又不想见派帕斯夫人,于是怒气更上一层。
他干脆一屁股坐到街边上。张大嘴巴望着天。他既然在心上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那在动作上就也变成傻子吧。
我是个傻瓜,他自怨自艾:我不该说那些话,现在想见她都难了。
他想往后躺。
他从心底里往上窜出一股火苗,越烧越旺,那是嫉妒和自卑的缠绕之火。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刚才提露莎的神情,也回忆着爱德华看到他时的表情。在他看来,前者是蔑视,后者是无视。现在这种看法越来越坚定了。
很快他原谅了前者,但越来越嫉恨后者。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他对爱德华·唐纳,并不是没有感情。
爱德华和海尔达姐弟俩,是派帕斯家收养的孩子。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十年以前吧。一个下雪天,派帕斯先生在镇子外面捡到这两个孩子。
没有什么奇遇,也没有什么邂逅。姐姐身上很干净但很疲弱,弟弟身上很脏却精神一些,派帕斯先生后来问他们的家乡在哪里,他们也说不记得了。
姐姐没有被逼到卖身的地步。“我可是很聪明的。”
“小笨蛋,不是因为你们聪明,而是你们有好运气。”
“大不了把我卖掉。”弟弟说。
派帕斯先生哈哈大笑,收养了两个孩子。后来,派帕斯先生去世,海尔达嫁给派帕斯家的长子,爱德华搬出去住。又过了一年,海尔达成了寡妇。
朗提跟嫂子的关系倒是不错,他擅长讨好女人。这会儿,他合上嘴,躺在草坪上。
天上没有彩虹。为什么没有彩虹呢,他开始嫉恨起来,继而对扎着后脑勺的草丛也开始嫉恨起来。他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发狂把草全拔光,忽而又觉得这样不错,用尽了力气就没劲去想这些了。
就在他脑海里几个暴力的念头转来转去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过来,阴影投到他脸上。他蹦起来想揍她,那女人抬起下巴。
“索拉·德希德蕾塔,”他咕哝一句,“你来干嘛。”
女人是镇上的医生,相比医生,她更像药师;相比药师,她更像巫婆,不过是个美丽的巫婆。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全名。”那女人似笑非笑地说。
“……我跟别人不一样,对你那张脸,我没兴趣。”
“下次让我听见您这样的话,您的脸皮就没啦。你是佣兵队的人吧?”
朗提知道她言出必践,即便如此,两度被人蔑视也让他气得发抖,他没答话。
“我有一个委托,你说话算不算数?不然我去找爱德华·唐纳。”
朗提只是个会计,不过此时也不知为何,他从心底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他祈祷着这个怪女人的委托会给爱德华·唐纳带来大麻烦。
“嗯。”
德希德蕾塔眼角微微上挑,继续说道“我想让你们给我找个东西,我会跟队,你们现在是闲着的吧,报酬是五倍,两个人就行。地图我会亲自交给爱德华·唐纳。”
“在哪里?”
怪女人露出微笑,“很近,就在这附近,山里。”
朗提用一种恭敬的、公式化的口气答应了她。那怪女人有一对莹绿眼睛,那对眼睛盯着他,令人发寒。
莹绿眼睛说话了,“派帕斯先生,您可想清楚,如果明天爱德华先生对我说,他不能接受我的委托——”
“那我就变成青蛙。”
莹绿眼睛愉快地眯起来,“说得对,您会变成一只青蛙。所以您现在的回答呢?”
朗提冷笑道:“如果我反悔,那我现在就会变成青蛙。”
莹绿眼睛笑弯了腰。
“派帕斯先生,您真会讨人欢喜。我可没有那么严厉哦,——虽然,我也有点想品尝派帕斯青蛙。那么,祝您今日愉快。”
巫婆走了。朗提有些迷茫,他也确实很害怕这位掌握神秘的女人。不过同时他已经想好了怎么应付爱德华。
又有什么人能违抗巫婆的命令呢,爱德华也没有那么大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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