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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颔首, 和廖碧君相形去了暖阁见客。
见姐妹两个进门, 廖芝兰连忙起身, 盈盈上前见礼, “碧君姐姐、怡君妹妹,登门叨扰, 还望海涵。”
她比廖碧君小一岁,比怡君大一岁,生的不高不矮, 身段窈窕, 半月形眼睛, 长眉入鬓,笑起来很甜美。
姐妹二人还礼,廖碧君客气地道:“哪里的话,你便是不来,我们过些日子也要去看你的。”
怡君点头表示赞同, 心里却嘀咕道:谁要去看她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三人落座, 闲话片刻,廖碧君吩咐丫鬟摆饭。
席间, 怡君问道:“芝兰姐姐今日前来, 没什么事吧?”
廖碧君闻言暗暗失笑,正常情形, 该问人家是不是有事, 怡君却反着说。
廖芝兰从容笑道:“没事。许久没见婶婶和你们两个, 就想过来看看。便是你们不得空,也能向婶婶请教一番女工。”
廖大太太做得一手好针线,绣品人见人夸。廖芝兰的女工尚可,每次过来都会投其所好,认认真真请教。
怡君只是漫应一声。她一听便知,廖芝兰这次又把母亲哄得很高兴,不然母亲不会自己出门还安排下席面——全然不见外的做派。
廖芝兰则顺着这话题往下说:“问起叶先生去了程府的事,婶婶说她也不清楚。你们今日去程府,还习惯吧?”自家已知晓这件事的梗概,她并不遮掩。
“习惯。”怡君并不想提及在程府的见闻,道,“哪里的学堂都是大同小异,我们只是追着叶先生走,对着的也只有她,跟在家一样。”
廖碧君闻音知雅,颔首一笑,“的确。”
“碧君姐姐的书法,我倒是不难看到。”廖芝兰诚恳地恭维,“姐姐的字实在是好,不要说我了,便是我两个哥哥都自愧不如。”
廖碧君笑道:“妹妹谬赞了。”
廖芝兰转向怡君,“只你最愁人,画作从不示人,针法乱七八糟的绣品我倒是见过两回。哪有藏着才情、显露不足之处的人?”
怡君笑起来,“我的画,比绣品还差。要是出色的话,以我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不显摆一番。”
廖芝兰将信将疑。廖怡君这个人,她是真捉摸不透:自幼好学,五岁那年就缠着长辈给自己启蒙找坐馆先生,每隔三两年就换一种学问研读,但学的到底怎样,只有教过她的人清楚。
教官家子女的先生,嘴巴哪有不严的?若学生没有扬名的心愿,自是随着学生的做派说话。
可廖怡君又明明不是低调的做派,这几年可没少干开罪人的事儿。
是天生性格矛盾又复杂,还是真没有资质学成哪件事?
没办法下定论。
怡君岔开话题,从丫鬟手里接过布菜的筷子,给廖芝兰夹了一块糖醋排骨,“这道菜,是厨子的拿手菜,芝兰姐姐快尝尝。”
廖芝兰笑着道谢。
一餐饭下来,三个女孩东拉西扯地谈及不少话题。饭后,喝完一盏茶,廖芝兰道辞离开。
廖碧君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廖芝兰的来意,不免嘀咕:“真就是闲得没事来串门的?”
“怎么可能。”怡君笑道,“她应该是学会我那个路数了。以前我想跟谁探听什么事,不也是这样么?把自己想问的掺在杂七杂八的家常话里,就算没完全达到目的,心里也能估算出七/八分。”
“是么?”廖碧君不由皱眉,“那你该早些提醒我留神啊。”
“怎么提醒?”怡君笑意更浓,“同一桌坐着,我要是给你递眼色,她一定会留意到。再者,她说起什么,我也不能总抢在你前头接话,会让你没面子。把心放下,没事。她要探听的只是门外事,除了关于程府的,我们告诉她也无妨。”
“那还好。”廖碧君无奈地道,“这次没法子了,往后再见到她,我一定留心。”论城府,她比不了廖芝兰,更比不了妹妹。
“这样想就对了。”怡君携了姐姐的手,“我们回房做功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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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时,程夫人派人唤程询回到内宅。
这是程询和程译逐年养成的一个习惯,早中晚只要在家里,且手边无事,就会陪母亲用饭。
论起来,他和程译做了很多年孝顺母亲的儿子。
处处与母亲拧着来的那些年,起因是母亲硬着心肠要他娶廖芝兰,任他长跪不起都不改口,死心塌地配合父亲。再往后,母亲对他的失望心寒越来越重,为人处世方面,一步一步,不自觉地被父亲和廖芝兰、林姨娘带沟里去了,他又是心冷齿冷的状态,什么事都懒得解释。
重新来过,他希望把母慈子孝的情形常年维持下去,这对谁都不会有坏处。平心而论,不论怎样的儿媳妇进门,母亲都不会做恶婆婆。前世程谨的婚事,父亲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定了,母亲私心里一百个不乐意,等到新人进门,照样儿经营出了婆媳融洽的情形。
用饭的时候,程夫人闲闲地说起上午内宅的迎来送往:“徐夫人昨日下了帖子,上午带着女儿过来了一趟。徐家那位千金单字一个岩,生得委实标致,言行得当,真是少见的招人疼爱。”
徐岩日后要成为平南王妃,会生下薇珑那样年纪轻轻扬名四方的女造园家。程询笑道:“您要是打心底喜欢,就跟徐夫人常来常往,看能不能认个干女儿。这样一来,我们兄弟三个也能多个妹妹。”
程夫人失笑,抬手戳了戳他的脸,“胡扯。”另一方面,听出程询对徐岩有些了解,认可甚至是欣赏的,但仅此而已。稍有一点儿别的心思,也说不出这种话——不管是怎样的形式,做了兄妹的人,绝没有谈婚论嫁的道理。思及此,她索性直言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最了解,来年必能高中。由此就总想,到你金榜题名那一日,得个双喜临门的好彩头。成亲是赶不及了,到时定亲也是好的。”
程询想一想,“我自己张罗成不成?”他另有打算。
“成啊,怎么不成?”程夫人打心底高兴起来,“快跟我说说,可有意中人了?”
程询只是道:“等有了眉目,您一定会及时知晓。”
程夫人连声说好,没仔细琢磨儿子用的字眼儿。
饭后,程询到外院处理一些杂务,问过小厮,得知姜先生午睡还没醒,便回了自己的光霁堂。
程福来禀:“城北廖家大少爷、大小姐一同前来,说手里有一篇新做成的制艺,请您或姜先生过目,看看有哪些可取之处,又有哪些弊端。”停一停,补充道,“管家已经把人请到暖阁了,说老爷曾吩咐过,不要怠慢城北廖家。”
廖文咏和廖芝兰想来就来了,管家还是这个态度——这种事不时发生,针对的是私底下与父亲有猫腻的门第。程询想一想,笑微微地看着程福。
程福心生预感,“大少爷,该不会又想让小的帮您气谁了吧?”
程询莞尔,“不单气人,还要骗人。”
程福陷入云里雾里,想不出这种戏要怎么唱,“该怎样行事才好?您得仔细吩咐小的几句。”
方才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逝。怡君便以为自己又在他面前犯迷糊了,婉然笑道:“解元吩咐,自当从命。只是——”她有些为难,“从未画过马,就算看得仔细,怕也是笔力不足。”
程询笑微微地把草图卷起来,片刻后方问她:“愿意画么?”
怡君立刻点头,“愿意。”
骏马可以是驰骋于沙场狼烟中的灵兽,忠诚、骁悍、敏锐;可以是诸多文人画家心魂的化身,高贵、才能、傲骨。
学画之人,怎么可能不爱马。不尝试,只是功底未到,怕损坏了它那样可爱可敬又骏美的形象。
程询把草图递给她,“虽然潦草,但布局可用。拿回家去看看。”
“是。”怡君双手接过,小心翼翼的,随后转头望向自己的书桌,“那幅溪亭日暮——”
“留在这儿,不会有人乱动。”
她微笑说好,又说起那几本图谱,“我可以带回家中么?明日便可送还。”要带回家去,认真地看一遍,将所得记录下来。
程询含笑看着她。
怡君发现了他此刻与平时的不同:反应慢吞吞的,却一点儿都不让人烦——那神色实在是太柔和,那笑容实在是太暖心。她很愿意多看一会儿这样的他。
“可以。”程询说,“不需送还。”
怡君不由惊喜。
他的反应忽又恢复敏捷,在她说话之前就道:“把我教你的融会贯通在画作中,便是给我的谢礼。难得指点你几日,没点儿成效可不行。”
“嗯!”怡君欣然点头,停一停,轻声道,“谢谢。”
程询轻轻地笑开来。
怡君想要道辞之际,念及一事,道:“你好像不喜在画作上题字盖章。”第一次,对他改了称谓。
程询颔首:“想要说的,都在画中。识得我的人,何须用印章留名。”
这正是她猜想的那样。离开前,她望向他的那一眼,温柔、明澈,似相识已久的友人,但比友人离他更近。
她不认为自己需要掩饰这种情绪。
他悠然而笑,眼里有欢喜,所思是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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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廖芝兰在状元楼设宴,邀请的宾客并非别人,正是她的兄长廖文咏。
廖文咏姗姗来迟,不带诚意地道歉:“方才和程府的刘管事叙话,差点儿忘了时辰。”落座后,把玩着酒杯,笑道,“你怎么会有这般的好心情?这一年下来,在外的营生进项不错?”
“是啊。”廖芝兰笑盈盈起身,亲自给他斟酒,“况且,早些时候跟娘讨了些银两,也没处花,便来请你大快朵颐。”
“好啊。”廖文咏打心底笑出来,“我别的本事没有,吃吃喝喝却不在话下。”
“既然如此,只管多吃些佳肴,多喝些美酒。”廖芝兰道,“要是想请交好的人过来,也无妨。”
廖文咏摆手,“我们兄妹一起用饭,哪里能够让外人来扫兴。说起来,倒是真有些话要跟你说,只怕你不高兴。”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了,“有酒壮胆,也就不怕你不高兴了。”
廖芝兰咯咯的笑出声来,“瞧这话说的,竟跟自家妹妹生分起来。”
席间,廖文咏说起程府眼前送给他的财路,说起程询其人的谦和周到之处,又说起刘管事对程询唯命是从、对他丝毫不敢大意的谦恭与缜密之处。
廖芝兰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想着,程询不过是分给你一条财路,让你分一杯羹,你又何苦极力吹捧那样一个人?要说他程询谦和周到,那这天下岂不是没了恃才傲物的文人?
随后,廖文咏又极为委婉地说出妹妹的不足之处,“学问方面呢,不可妄自菲薄,但也决不可目中无人,你说是吧?谁要是用心品评的时候,便难免有不中听的话,也是为着你好,对吧?文章里面找不出最好,只有更好——这可是程解元说过的话,我觉着很有道理。……”
廖芝兰暗自咬牙。大哥这是什么意思?当真是为了钱财什么都不顾了吧?那样一个人,亏他也好意思没完没了地夸赞。
她记着今日的目的,所以强压下心头的不悦,含笑点头,“哥哥说的是,我记下了。”
廖文咏笑逐颜开,因着下午没什么事,所以,廖芝兰与两名丫鬟劝酒时,俱是来者不拒。
他不是嘴不严的人,但要分跟谁——对亲人,从不设防。
是因此,酒酣耳热时,廖芝兰屡次委婉地套话之后,他终是架不住,简略地说了当年那件事的原委,末了道:“那时候,程次辅还不是次辅,但眼看着就要上位。爹是看准这一点,在得到他吩咐之后,满口应下。没有这件事,我们家这些年凭什么节节高?”
廖芝兰愣在当场,面色变了几变。
“要是说心里话,爹那点儿本事,还不如南廖家。爹的过人之处,从来是绝佳的眼光。过了这些年,我真看出来了。”廖文咏这样说的时候,口齿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但是,柳公子分明是柳阁老的命根子,傻子才会真的痛下杀手。不过……哈哈,爹当初险些就成为那种傻子。”
廖芝兰听出弦外之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柳公子在何处?”
“在真定。”醉意朦胧的廖文咏摆一摆手,“别的就别问了,怎么问我也不会跟你说的……要是能跟你交底,何至于这些年都跟爹没个准话。”
“对,大哥说的甚是在理。”廖芝兰挂上明媚的笑脸,“今日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吃喝尽兴最要紧。”
晓得程家原来是那样不堪的门第,她在震惊之后,只有快意。
知晓了这样的程家,要如何利用?她得好生想想。
是,北廖家也不清白,是刽子手,但是,该心存惶恐畏惧的,绝不是北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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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回到家中,先去姐姐房里探望。
廖碧君无奈,“你也这样的话,我就真要以为自己病了。”
怡君失笑,“心病和体病,谁分得出哪个更重?”
“你总是有话说。”廖碧君笑着坐起来,让妹妹坐到跟前,把上午的事情娓娓道来。
怡君听了,笑道:“做得好。就该这样对付廖芝兰,省得她总找到跟前碍我们的眼。”
廖碧君实话实说:“其实,我本意只是继续跟娘置气。”
怡君笑出声来,随后,把今日在学堂的事简略地跟姐姐说了说,末了,则提及程询谈及马场一事,“我想着,今日下午我们就过去看看。”
廖碧君凝神斟酌片刻,深以为然,道:“的确是要抓紧。画马嗳,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我记得,最早你画玉簪,先生可是压着你一看就是大半日。快些去快些去,让如阿初的那些侍卫随行,跟管家打好招呼。我就不去了。”她笑了笑,“真挺难为情的,看到谁都心虚。”
“……好吧。”怡君瞧着姐姐实在是没兴趣的样子,先前的打算只好作罢。随后,她把带回家的几本画谱交给姐姐琢磨,回房用过饭,唤来阿初,交代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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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程询回内宅陪母亲用饭。
中途,程夫人委婉地问起怡君的样貌、资质,程询一概敷衍地答没看清、没留意。
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注意到怡君。毕竟,以经验来说,这不能给他和怡君带来更好的前景。
能免则免吧。
程夫人见儿子淡淡的,料想他是惯有的没心没肺,想着这样也好,她照着先前打算行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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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燕京城北的程家马场,占地颇广,四周以高大的院墙圈起。
怡君与阿初等护卫趋近时,不自主地生出好奇:在京城地界,马场该是怎样的情形?饲养的马匹又到底是怎样的?
众人皆知,程家历代的男子都善骑术,而且拳脚功底都不差。
书香世家,为何要精通这些?
因为死不起。
程府这般门第,在一些时候,如果哪个关键的人故去,带给家族的不止离殇,还会左右一些人的前途。
最没底线的官员,连双亲故去的消息都能隐瞒。太让人鄙弃。但是不难看到,身死之人给身为朝廷命官的人带来的影响。
要脸的,承担;不要脸的,隐瞒。
要承担而朝廷不允许的,不外乎武将、权臣;不想承担而朝廷又施与罪责的,纵观以往,说句罪有应得都不为过。
怡君很明白这些,所以就特别想看看,程家这样的书香门第,开的马场会是怎样的光景。
阿初前去交代之后,马场的大门缓缓敞开来。
怡君微笑,策马前行,没多久,便没来由地就望向一个地方,于是,看到程询策马而来。
她凝眸,看住他。
程询策马到了她近前,扬眉笑问:“像是料定我会前来?”
“是。”怡君敛目,语声轻柔,缓缓的,“我知道你会来。”
所以,我才会来。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背景、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先不说。”叶先生笑意更浓,“我得考考学生的眼力。”转头吩咐怡君,“难得的佳作,要用心看。”
怡君称是,转到南墙前,凝神望向那幅画。
画中景致惊艳了她:枫林晚照,红叶似火,林荫路尽头是拱形桥、小河流,再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枫树的树干遒劲,枝繁叶茂,光线有明有暗,颜色有深有浅;
辗转在半空的红叶轻盈飘逸,掐掉叶柄就能飞似的;
小河波光粼粼,映着五彩霞光,岸上有供人垂钓的藤椅;
远山巍峨,形似含笑,又有秋日暮光下的沉静寂寥。
一幅画中,融合了多种纯熟的技巧和手法,轻灵、厚重、朦胧、鲜活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种繁复的画,也只有功底特别深厚的人敢作,各种技巧、手法不相伯仲,方能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否则,一准儿露怯。这也是大多数人专攻一种事物、景致的缘故。
如果事先不知出自谁人之手,怡君一定以为是功底在二三十年往上的名家所作。
她忍着没转头看程询。
就算是天赋异禀,但他兴趣广泛,哪一样都要占据时间分散精力。最重要的是,两年前,叶先生曾带着她看过他的水墨,那时已经功力不俗,但比起眼前的,真不够瞧。
两年时间,就能精进到这地步?要是这样的话,他倒是真担得起奇才的名声,除了心服口服,还有点儿被吓到了。
这时候,程福走进门来,对叶先生娓娓道:“有伙计送来了书桌、书架、座椅、文房四宝,还有一些摆件儿,是夫人和大少爷的意思。别的好说,只是书桌书架较重,需得小的几个抬进房里,却不知安置在何处。先生,您回房瞧一眼,吩咐着小的行事?”
“这是怎么说的?”叶先生笑着站起身来,对程询道,“贵府也太周到了,实在是受之有愧。”
“应当的。”程询一笑,“要不要我过去帮把手?”
“不用,不用。”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她怎么敢吩咐他做这等事?叶先生道,“我去去就来。”
程询亲自送叶先生到门口。
怡君隐隐听到言语声,只当是叶先生在和程询闲谈,注意力不能转移,慢慢后退,在远一些的距离观望。
是这样美的一幅画,初刻惊艳之下,她很想走进那条红叶路;其后望见远山,心头罩上秋日清愁;此刻,纵观整个画面,袭上心头的是悲伤。
是不是意识到,再美的景致,到岁暮天寒时,将要化作肃杀荒凉?
是不是感知到,作画人落笔时,心中盈满孤独离殇?
离殇?是对秋日,还是对哪个人?
怡君定一定心神再看,红叶、河流的灵动美丽分明叫人欢喜,与整幅画的氛围不符。
她错转视线,告诉自己停止研究这幅让她陷入混乱的画。
“怎样?”随着趋近的脚步声,程询和声询问。
怡君转身面对着他,由衷道:“美轮美奂,太少见。可越是细看,越是不解。”
“是么?”程询扬眉,笑,“不妨说一说,我洗耳恭听。”
“好。”怡君盈盈一笑,屈膝一礼之后,把方才所思所想简洁又委婉地道出。
程询认真聆听,随后做出解释:“画中景致,并非凭空杜撰。忘了是哪一年,我曾身临其境,所见一切,像是烙在心头。已经画过很多次,这一幅勉强还原了当时所见的七/八分。与其说是功底见长,倒不如说是熟能生巧。现在若让我作水墨画,兴许还不如两年前。”
怡君将信将疑,凝着他的眼眸,静待下文。
“画自己真正喜欢、怀念的景致,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这和作诗应该是一个道理,婉约、豪放、愁苦都写得好的天才不多,有不少人,生平作诗几百首,脍炙人口的却屈指可数。”程询硬着头皮给她摆这样的道理,“我可能很多年只有这一幅拿得出手。”
那就太可惜了。怡君说道:“不会的。”
“但愿。借你吉言。”程询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目光是克制之后的温柔。
他这会儿的笑容,让她脑海浮现四个字:如沐春风,与此同时,心跳漏了半拍。该回避,眼睑却不受脑子的支配,回眸凝视一会儿,才能错开视线。
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从相见到此刻,没多久,却引得她差点儿犯花痴。说起来,自认真不是没见过世面、没看过俊美男子的人。
所谓的妖孽,怕就是他这种人吧?
揶揄自己的时候,把他也带上了。
程询捕捉到她细微的表情变化,莞尔而笑,心稳稳落地。
怡君问起最受困扰的意境的问题:“怎么会让人有悲伤之感?”
“有么?”程询一本正经跟她装糊涂,“我怎么没看出来?”
怡君心说,这兴许是这幅画最精妙之处,你要真是看不出,该说可惜还是可叹?转念一想,不可能。她认真地审视着他的眼神,笑意浮上眼底,“程解元,画笔见人心,否则,便一丝灵气也无。”
那句“画笔应该会多一些灵气”,是他之前亲口说的。凡事不过心的话,怎么能做好?
她委婉地表达出“你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敷衍我”的意思。
程询笑出来,现出整齐莹白的牙齿,继续卖关子逗她,“这事儿吧,说来话长。我听说过,令尊、令兄喜作画,眼力尤其好。”喜欢不假,画技不佳,眼力是一次次吃亏买到赝品练出来的,“过两日,令尊令兄休沐,我要带着这幅画登门求教,也要问问贵府有没有类似的画。到时他们的看法若与你大同小异,我会如实告知。”
005 相见欢
进门后,叶先生便被枫林图吸引,放缓脚步,凝眸望去。眼神先是带着出于习惯的挑剔,随后转为喜悦与欣赏,一时间竟忘了给另外两人引见。
怡君留意到叶先生的反应,心知那幅图是佳作。叶先生看到合心意的好字好画好诗词,就像财迷看到了金元宝,双眼放光,心神沉醉其间,要过一阵方可回神。
“成名的文人才女,都有着赤子情怀、率真性情,偶尔失态或意气用事,不足为奇。”叶先生曾教导她和姐姐,“但你们是官家闺秀,就算再有才情,何时何地,都不能失了涵养。”
思及此,怡君步调如常,趋近程询期间,觉出他在看着自己,缓缓抬了眼睑。
程询则在同时眼睑微垂,调整心绪。再抬眼时,心绪平静无澜。
怡君看到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面如冠玉,剑眉漆黑,眸子特别明亮,眼神直接、锐利。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在看眼前人的门第、背景、性情。
二十余年宦海沉浮,最常面对的是尔虞我诈,时有冷酷强悍的手段,面对人的时候,就算再注意,细微处也不能完全符合当下这年纪。这一点,程询是知道的,便有意缓和气氛,对她颔首,微笑。
怡君回以微微一笑,在他几步外站定,屈膝行礼,“廖氏怡君,问程解元安。”
程询拱手还礼,语气温和:“在下程询。幸会。”
是温然如玉、谦和有礼的做派,但怡君没忽略他眼神带来的压迫感。她想,这大抵是个性格矛盾的人,而矛盾通常意味着复杂。
叶先生听到两人言语,回过神来,走到程询近前,笑道:“这幅图实在是好,方才真把我震住了,生出几多不解之处。”
“怎么说?”程询做个请的手势,与叶先生转身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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