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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十岁伊始,娘就开始给我捣鼓找婆家的事了。姑姑总是抱着我,说:“阿若还这么小,嫂子着什么急?况且以咱们定国公府的名头,你家闺女难道还嫁不出去?”又笑得促狭,一如叔叔,“撇开阿若是定国公府嫡女不谈,便只是你这长帝姬之女,也不该
嫁不出去啊。”
娘一向温和,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白姑姑一眼:“你那时自然不急,只需要等着你家那口子回来就是。”
姑姑姑父感情是很好的,我也羡慕得很。娘为我的婚事操劳了整整三年,连两个哥哥都被鼓动起来,一起为我的婚事操心。而这三年,仿佛我已经熬成了老姑娘一般,娘每次跟爹聚在一起,就会开始说——“也不知道咱们家的姑娘会嫁到哪里去。
”
而我对于这点的应对,则是躲在姑姑家中,跟姑姑诉苦。
我十四岁的那一年,娘悬了四年的大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哦?是佟家的儿子?”娘歪着脑袋,看着接待了来人的爹,“我与阿若在外面去了一回,回来你就告知我这个?”
爹不自然的咳了一声:“原本……你也晓得不是,我瞧着佟家岷泽那孩子是顶好的,若是阿若嫁了过去,也会好吧。”
所谓的佟家,与咱们夏侯家还有些亲戚关系在其中呢。祖母的二姐淑宁帝姬就是如今佟家家主的生母。
“我原也不是信不过他,只是么……”娘说着,脸上多了几分怅惘,“我也不知道怎了,老是想到明远年轻时的混账事,心中就堵得慌。”
“年轻都有些混账事。”老爹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场似的,伸手抱了娘,“咱们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我看着爹娘的举动,脑子里立时浮现出了姑姑所说的“秀恩爱”,低头不看,也不曾告知一声,赶紧跑了。
原本以为,娘会怎么抗拒一番佟家的提亲,没成想,还没到及笄礼,我还是被送上了花轿。
看这姑姑站在我面前,信誓旦旦的说:“阿若放心就是,岷泽是个好的,定不会委屈了你。”
我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心中直打鼓。
大婚后的第一日,我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白皙的小脸。实则我的眉眼,是有些像姑姑的,但却没有姑姑那么的出众和锋芒毕露,我的脸要柔和的多。
正想着要如何整理自己去拜见公公,背后忽然一暖,佟岷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就那么松松的搂着我,轻轻在我脸上一啄:“阿若,你怎的起那样早?”
“还要去给公公敬茶呢。”我拣了一个步摇,惹得他一笑,取了篦子轻轻的给我梳头,口中微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我亦接口笑道:“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他笑,手上轻柔,已然是一个飞仙髻,又取了花钿,给我细细的贴在额心,这才笑看着我:“阿若真好看。”
我脸上一红,口中仍不服输:“难道我不好看,你就要休了我不成?”
他笑着拧我的鼻尖。
公公的身子并不是顶好,他尚且没有爹爹年纪大,却看着像是比爹爹苍老十岁不止。斑白的双鬓,垂垂老矣的样子,目光也是万分温和的。
向公公敬了茶,又收了红包,公公这才笑道:“既然成亲了,就要好好过日子。这佟府中没个主事也不成体统,日后阿……若就来管吧。”
喏喏的应下。我不知公公为什么会将我的名字分的那样开,就像,他原本想唤的不是我一样。婆婆早在岷泽出生的时候就没了,难产而亡。这便是公公年轻时做的混账事了,那会子有个卫姨娘,公公疼得没了边际,冲撞了婆婆,婆婆这才难产没了。听说公公痛心疾首,下令将卫氏用弓弦绞杀了,
自己也悔不当初,从此之后,莫说娶妻,身边连个姨娘都没了。
岷泽一壁搂着我,一壁道:“连我都是祖母带大的,还有翎姑姑,要不是翎姑姑一直来看我,我怕也孤单寂寞了。”
他声音极低,我晓得他心里难过,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轻轻抚着他的发:“以后,我会陪着你的。”
岷泽一笑,又看向公公院子的方向:“其实……”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戛然而止,见我狐疑,又笑道,“没什么。”
我不解,也不愿再问下去了,只是跟他坐在一起,静静的享受着彼此的时光。
那日之中,我本是跟着岷泽凑在一处吃食,却听人说李嬷嬷来了。李嬷嬷原是岷泽的乳母,在佟府之中别有一份体面。
迎进来李嬷嬷,是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妇人:“泽哥儿……”还没说完,她的目光忽然看向我,脸色都变了变。
我不解,见她极快的将脸色缓和:“这就是夏侯家的姑娘?生得跟元熙王姬像极了。”“妈妈言重了。”我笑着,道,“正巧在吃呢,妈妈也一块吃了吧。”说着,我便命人搬来凳子,要李嬷嬷与我们一起进了。她却万分推辞:“不可不可,我不过来看看泽哥儿,还急着回去呢。”她说着又将手
中东西放下,“我家新添了个小孙子,可急着呢。”
岷泽微笑:“待儿子添了孙子,必然带着来给妈妈你请安。”
李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又看了我一眼。我羞得耳根发热,也不肯理他了。
实则我也想给岷泽添个孩子的。
李嬷嬷出门之时,我还听到她的一声嘀咕:“这大奶奶怎么跟那贱人长得这么像,我险些认错了……”
我也不知道她口中说的贱人是谁,没由来觉得心中不舒,抬头看着岷泽,他只是笑:“我这妈妈嘴碎些,你也别放在心上。”
我悻悻的应下了。总觉得被瞒了什么事一般,但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听的别听,这点被娘教育了甚多,倒也是寻不到错处的。
只是当年的腊月,公公偶尔感染了风寒,竟是一病不起,慌得岷泽与我日夜守在床前。
我再不曾省事,也明白公公因为年少时中过毒,自此之后,身子骨一直不好,更何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若是老爷子这一命呜呼……
我也不敢再想,忙奉了药在病床前。老爷子病得有些糊涂了,看着岷泽,笑得痴了:“阿玫……”
岷泽唇角紧紧抿起,老爷子静静的看着岷泽,只是笑着:“阿玫……”
我是晓得的,岷泽的生母,公公的发妻,闺名就是一个“玫”字。没由来的,我竟是觉得那些子传言大抵都是谣传吧,公公如今病中,竟还念着发妻,如何都不像是薄情之人。
正想着,岷泽接了我手中的药,低声道:“爹,该吃药了。”
“有什么好吃的。”公公合眼摇着头,示意他把药拿开,“人都是要死的,我也想你娘了。”
“爹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岷泽叹了一声,正要喂药,便见公公忽然一笑,转向了我,伸手道:“阿若,来,让我看看你。”我闻言,伏在床边。公公的面容清癯,看得出是个温雅如玉的人,他一双眸子看着我,枯树般的手轻轻抚着我的鬓发:“你与你姑姑真像,她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与你这样子……”他说着,眼中忽然多了好多
的疼惜,“我们都老了。”
“父亲莫要想这些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如此宽慰着,见他忽然又咧开笑容来,我心中莫名其妙的堵了堵,竟有几分想要哭一场的冲动。
闭了闭眼,公公忽然收回了手:“阿若,你先去吧,我与泽儿说些话。”
我闻言,起身向外而去,听到公公嘶哑的声音渐渐不真切了:“我这辈子,辜负你娘太多了。”
老爷子是在睡梦之中去的,谁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公公嘴角还挂着微笑,正如佛祖拈花微笑一般。
岷泽撇着嘴,到底还是红了眼眶,又拥了我,低声道:“阿若,你可曾知道我有多恨他。若不是为他,我娘也不至于一生下我就去了。”他说到这里,声音浑然哽咽,“可是他总是我父亲。”
我心中也是不安,回抱着岷泽,任凭眼泪脉脉。
整理老爷子遗物之时,却发现了有一个看来尘封已久的小匣子。耐不住那份好奇心,我与岷泽双双决定打开看看其中装着什么。
一卷画,两个瓷娃娃。
那画上的女子,立在桃树下微笑,容貌与我相似得很,想来,就是姑姑年轻时候的样子。而那两个瓷娃娃,看得出,原本是胶着在一处的,相拥的男女,恩爱无双的样子。
定是男女间定情之物。
贴在瓷娃娃上的字条已然模糊不清了,隐隐约约能辨出一个中间的那个字是“明”,而另一个,则是“果果”二字。
也是在当日,我从娘口中得知,原来,当年公公所钟爱的那个姨娘卫氏,只因为她的容貌与姑姑有三四分相似。
而“果果”二字,正是姑姑的名讳。
我忽然悟了,为何公公执意为岷泽求取我。
或许当年,暮春时节,有一个相似的女孩子站在桃树下,花雨阵阵,含着温暖的笑意;而树下,另有一个男子,目光炯炯,含着万分的喜爱疼惜,看着她微笑。
不过当年,不换流年。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