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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了一整天的大风,北京的天蓝得透明。光秃秃的树颤巍巍地摇晃着,让人即使坐在暖气烘烘的车里也能感觉到风的威力。
从机场安保公司回公司的路上,我们几个小兵坐在前排,李乐永和George在后排讨论起今天的说明会。
“George,你觉得今天的说明会怎么样?”
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然后才听见George回答:“不太好吧?”
“怎么不好?”
还用说怎么不好?说明会根本无法顺利地展开,说不了几句就被那个乔站长给打断了。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多问题,问得主讲工程师都有点擦汗了。
“那个乔站长问了很多问题,这明摆着是很不信任咱们,要给咱们难堪啊。我问过设备科的几个比较熟的人,他们说之前海威的产品说明会很精彩,讲得很好,听得也认真。虽然也问了几个问题,但明显都是为了衬托他们产品的优点而问的。哪像咱们这说明会,开的呀……”George晃着他的脑袋,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来:“李总,我能不能说两句。”是我旁边的Vivian。
李乐永微笑说:“当然可以啊。你说。”
Vivian坐得笔直,高高的马尾轻轻扫着靠背:“这里面的关系我不懂,但我觉得挺微妙的。而且我觉得那个乔站长虽然问了很多问题,但不像是有意为难咱们。我看他倒是对姜科长好像挺有意见似的。他说的话听着普通,仔细琢磨又好像有气。”
李乐永笑起来:“就是这样。George,你的眼光可不如Vivian犀利啊。”他这么一说,Vivian回过头冲他甜甜一笑。
李乐永报之一笑,接着说:“要我说,今天的会开得非常成功。安检站是机场里最忙的部门,基本上每天都24小时连轴转,365天不休息。像北方机场这样的大机场,每天起降航班两三百架次,进出乘客十来万人,安检要求的就是快速、准确。不然,航空方面出点什么事都是大事。一旦出事,都是安检站担责任啊。而设备科只管采购,其中有不少好处。而设备采购来之后,怎么用,好不好用,设备科不管。什么判读员培训啊,安检人员值班,这些累活、苦活全是安检站的事。就像乔站长说的,买的人又不用,用的人又不能买。这两个部门,一个尽受累、担责任;另一个呢,又风光又有好处。所以,你说乔站长怎么能不心中有气呢?如果安检机能够满足最终用户的使用需求还好,如果不能适应的话,乔站长的气就更大了。咱们今天的成功之处就是发现了乔站长这个人。”
George也反应过来了:“北方机场之前采购的是海威的机器,乔站长气这么大,当着咱们外人的面都流露出来了,这说明……”
“这说明,他对海威、对姜科长都不满意。”李乐永接口说。接着,他伸了伸腿,靠在真皮座椅上休息:“George啊,这个乔站长可能就是咱们的突破口。”
George还不明白:“可是他乔站长再不满意也没用啊,设备招标采购都是设备科负责,安检站在招标的事情上插不上话。”
“他插不上话,咱们就让他能插上话。”李乐永轻声说,然后闭目陷入了沉思。
车厢里一片沉默,大家似乎都被李乐永的乐观带入了积极的情绪里,开始思考下一步的战略。忽然,身边的Vivian冒出一句:
“今天林总的出现太关键了,真没想到他能出席。”
我本来对他们的对话没有太大兴趣,望着窗外穿流而过的车辆和不断后退的街景有些走神,Vivian这句话却让我突然想起,那位林总和他的助理本来要出门,是什么原因让他们折返回来参加说明会的呢?
回到家,歌声阵阵,音乐围绕。我不由地心情一振,看来妈妈好多了。
还是那首熟悉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多少年了,我妈一听歌就是听这个,要不就是《红莓花儿开》。
她在水池边把菜洗好,又一瘸一拐地走到菜板边切起菜来。我连忙换上拖鞋,把包放下去帮她。
“您又做这些,怎么不多休息一下?”
她看见我时,略怔了一下,我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化妆了。
“哟,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同事帮我化了一下妆。”
她仔细端详我:“还挺好看的。要不你以后自己也学着化化?”
出了这么多事以后,她变了,我也变了。
心里有点酸,不由地说:“您别干活了呀,小心留下什么后遗症!”
“哎呀,没事。整天躺着也挺烦的。”
“那就看看电视呗。”
“那些电视剧我也不爱看,全是俊男美女、别墅宝马什么的,太假。”
“这菜哪儿来的?您今天出去了?”我拿起手里的菜质问道。这菜新鲜翠绿,一定是刚买来的。
我妈略有点不自然:“哎呀,要你管那么多?是我托老薛头买来的。他天天来照顾我也不太方便,我就让他帮我买点菜算了。”
我切菜的刀渐渐停了:“妈,你老催我相亲,您自个儿的事不操心一下。老薛头跟你这儿鞍前马后的都好些年了,您有什么打算没有?”
四周一片沉默。过了好久才听见她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有时候也想过。可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啊。”
“什么坎儿?”
一片沉默,只有单调的切菜声。
永远是这样。她像所有普通老太太一样活着,为儿女操心,但是她身上背负着沉郁的过往,总是有不能碰触的地方。一旦不小心碰触到,她只有沉默。
过去的事情像一个黑洞,深不可测。我曾经试图探身进洞追个究竟,但永远无法探到洞底有什么。
“算了,过去的事儿你就别打听了。”
还是那句话做结尾,我已经习惯了。
“朱阿姨给你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虽然是外地人,但是人挺老实的,要不你去见见?”
我把切好的菜扔进热锅里,“刺啦”一声响,然后用力翻炒,似乎要把心里的不快都发泄到那些青菜身上。切碎的青菜在锅里痛苦地翻腾着,逐渐萎靡。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也该走出来了。我不希望你像妈妈一样,人还是有个伴儿比较好。”
她的声音低低切切。
我想说“不”,但是我始终无法说出口。
独自坐在仙踪林已经等了25分钟了,我有点忍耐不住了。要不是碍于介绍人朱阿姨的面子,我可真是要走了。
给我介绍的对象叫刘建设,老家是山东的,据说已经独自在北京打拼十多年了,小有积蓄,近期准备买房。
临出来时,我妈嗫嚅着嘱咐我:“你离婚的事儿我没敢跟人家说。反正先接触着,将来对方要是对你有了感情也不在乎这个,要是没感情那就说明没缘分,那也就算了。”
坐在仙踪林里,研究着服务员早就递上的菜单,心里有点惴惴的,像揣了个大活猫似的,百爪挠心。骗人、撒谎,我还是不太习惯。
一个男人走到我旁边,问:“你是刘西溪吗?”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我抬起头。我愣了,他也愣了,然后两个人大笑起来,同时喊道:“是你?”
居然是化妆师奇童?
笑过之后,他坐下给我点了奶茶、卤肉饭、蒜香鸡翅等等。
等服务员走了以后,我们俩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哟,你剪了短发。”奇童端详着我,点点头:“倒是挺好看的。”
我也着急地问他:“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不做化妆师了吗?”奇童脑袋上的怪异发型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最常见的小平头。从农民工到理工男通用的发型,通常理这种发型的人就是想省事、省钱又持久。
奇童穿着普通的羽绒服,在公交车里绝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的那种普通样子。他的那些收腰小西装、西装背心、礼帽、领结哪儿去了?
奇童笑笑:“还干化妆师啊,不然我吃什么。相亲时当然要穿得普通一点,穿得那么奇形怪状的干嘛?是要考验对方的胆量吗?”
我忍不住笑道:“原来你也知道那样子很奇怪啊?哎,原来你真名叫刘建设啊,我还以为你就叫奇童呢。”
“嗨,干我们这行儿的都得这样。难道给那些小明星、小模特化妆的时候说:‘您好,我叫刘建设,您要是对我的技术还满意的话,请您以后还跟我联系。’土得掉渣渣,以后有人找你才见鬼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笑得伏在桌子上起不来了。
很久没有这样大笑过了。
笑声渐渐停止的时候,我发现他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我:“你怎么会来相亲?我听陈晓月说,你不是结婚了吗?而且还嫁得很不错。”
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我喝了一口奶茶,暖融融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并未让我觉得温暖。
他也觉出了什么,不再说话。服务员端上来我们的餐点,又退下去了。
他略带尴尬地说:“唉,我不知道来相亲的人就是你啊。早知道是你,咱们就去好一点的地方了。”
“我离婚了。”我还是说了。话音刚落,仿佛一颗石头击中了他,他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重新放松下来。
“哦。”他回答,很知分寸地并不问原因。
气氛有点僵,我有责任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哎,我怎么没听介绍人说你是化妆师啊?”
“嗨,介绍人是我大舅,他一直在北京生活。不知道他怎么兜兜转转找到了你。我哪敢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职业啊。我老家是农村的,在我们那儿只有给死人化妆的。要让我爸知道我干这种职业还不得打死我。”
“那你天天围着美女化妆,还需要相亲吗?”
“那些女人,”他哼了一声,“假脸假心。有个小明星XXX,就是老演古装戏的那个。每次我给她化妆,她都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鼻子,珍贵得活像国家一级文物。我干嘛娶一堆硅胶啊?再说我一个农村来的,谁能瞧上我?这不过春节的时候被我妈逼得不行了,好不容易捱到春节完了从老家逃回北京。我也下决心,今年一定要找个朴朴实实的女孩当女朋友,过年的时候带回家。唉,同村像我这么大的人,孩子都满地跑了。”
我又笑起来了,打趣他:“那你可真不幸啊,碰上了我。这次相亲就算白相了。”
奇童没有答话,默默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嘴里吃起来。
晚上回家,我妈一直追问。我心里暗笑,嘴上答道:“挺好,挺好。”
我妈怕我敷衍她,补充说:“外地人也没关系,关键是人好就行。你要觉得好就多接触接触。”
关上房间门,把她和那些啰里啰嗦的话关在门外。我脱下大衣挂起来还独自笑个不停,笑过之后,一缕心酸又萦绕上来,缠绕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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