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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静谧,夜虫呢喃。我和乐永住的这个小区绿化很好,草丛中,树荫下,总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唧唧啾啾。从地下车库走出来,我们俩牵着手穿过两旁种满玫瑰的走廊,香气馥郁。
回到家,他兴致勃发。
“来看电影吧。《金刚》看过吗?”我摇头。
“太好了!你帮我把果汁拿出来,我去把电脑安上。”
乐永一向喜欢买最新式的电器。他的电视有极棒的外置音箱。他把电视与电脑连接起来,这样可以看最新的电影或者国内从未放映过的电影。所以,我们的沙发就是我们的电影院。
我们俩依偎在沙发上进入了紧张的剧情。天地苍茫之间,摩天大楼的尖顶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儿使劲往上爬。他的爱人被猩猩劫持到了摩天大楼上,他要去救她。我看得早已忘了电脑特效,只觉得要是我在那儿,敢往脚下一眼就会晕过去。
但是杰克眼神坚定,手脚灵活,为了心爱的女人,不停地攀爬。
“唉,要是我被抓了,也有人爬上去救我该有多好。”我不由自主地叹息着。李乐永用力地搂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如果你有危险,我会去救你啊。”
一阵静默,电视的声音还在继续响着。心里一阵汩汩的酸楚,紧接着微微的惊喜渐渐浮上来。我不敢转头看他,手里僵硬地握着遥控器就像要握碎一样。
这是他说过的最深情的话了。我感觉自己眼眶热热的,心知不好,假装起身去倒水,偷偷抹去泪水。
回来把水递给他,顺势坐在他的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心里踏实、甜蜜、笃定,原来婚姻这么美好。
看完电影,他拍了拍我的头,坏笑着:“小妞,乖乖等我,我冲个澡就来。”看他一脸坏笑,我的脸红了。结婚还不到一个月,我对那件事还不习惯。他不怀好意地拍拍我的屁股,进浴室去了。
我打开他的笔记本,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想看看网上对电影的评价。突然想起来,他所有的电影都存在E盘里,于是鼠标滑向了E盘。
E盘里电影很多:火星人大战地球、国家宝藏、合伙人、异形、X档案……,有一个文件夹叫“往往”。名字挺文艺的,在一堆打打杀杀的电影里很扎眼。看来是适合我的爱情片。
我打开文件,里面是一张张照片。打开模式为缩略图模式,随着电脑的运行,一张张图片逐一打开。图片里的内容像一块块烙铁烫进我的眼睛里。我像被什么猛撞了一下,脑子突然空了。哆嗦的手拼命地点击着鼠标,想要双击点开图片仔细看。可是手哆嗦得点不开,急得我一身汗,最后索性点了右键打开。
图片终于打开了。一张张图片里,乐永和一个女孩子亲密地搂着在草坪上、大树下。
用“漂亮”形容她太俗气了。她很美丽。那微汗的鼻尖,轻扬的眼梢,细白的牙齿,轻拂脸庞的碎发……我嫉妒得忘了呼吸。
女孩的表情变化丰富,时而凝眸,时而温柔,时而大笑,每个表情都很美。而李乐永的表情却始终如一,每张照片里的是都是那么温柔、深情,还有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欣赏和爱怜。
“嗨,小妞,我……”背后响起了他的喊声。我没有力气回头,声音在身后戛然而止。
眼前的图片一张张凸起又缩小,那微笑的嘴角,那深情的目光像是无数碎刀尖向我飞来,锋利尖锐。我感觉很痛,双脚发虚,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搅动着。手背上一片冰凉,我才知道自己哭了。
一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耳畔有人轻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我大脑兀自空转,却想不出答案。我想问问他,刚一张嘴,喷涌而出的眼泪却让我说不出话来。
夜已经深了,屋里一片安静。其实,我一直期待他能说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我的期待像小火苗,跳跃不定地燃烧着,此时已经逐渐燃尽,只剩下微红的灰烬。
“她是谁?”
“我以前的女朋友。”
“为什么留着她的照片?”
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再次响起他的声音。
“我忘了删。”
心里愤怒再次拔地而起,他连个像样一点的谎都不愿意编。然而悲伤和哭泣让我反应迟钝,我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再次长久沉默之后,他说:“其实我没忘。我只是……只是不想删掉。”
我的头已经麻木不堪,他说的话我得自己小声重复一遍才能理解。坐在床边,脑袋摇摇晃晃地支撑不住,我突然发现原来支撑人的头颅需要这么费劲。我的嘴仿佛没有跟大脑连着,它要说什么,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你还爱她吗?”我听见自己问。
屋里又是一片空寂,令人害怕的安静。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是一根细细的线勒进我的头。这沉默像深渊,要把我吸进去。我挣扎着要说点什么。
“那我算什么?你为什么跟我结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无力,在房间里孤独地响着。
又是一片沉默,我脑子里千万个念头交错着。突然之间觉得胸前一片冰凉,这才发觉泪水竟然已经打湿前襟。
“已经没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了。”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小声说。我扶着桌子撑着自己站起来,拼尽全力迈开步子,好像脚下有藤蔓缠绕似的,牵牵绊绊地。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虚弱无力。
“我妈……”他的话再次停顿了。
我恐惧地站住了,他的那句话如果说完整了,那就是对我的宣判。一个我早已知道、又不敢面对的判决。
我拔腿就走。
一只手拽住了我的手腕。
“对不起。”他的声音响起。我惊跳起来,这一声“对不起”就像是甩在我脸上的巴掌,把我打懵在原地。
我想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他的手,他低低的声音再次传来,“对不起”。三个字在空旷的房间里异常刺耳。
挣脱掉他的手,我疾步奔到客厅,手放到大门的把手上却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我惊诧于自己在这个时候,大脑还能正常运转。
回家?我一眼瞥见墙上的钟,现在已经十一点了,现在回家去只会闹得人仰马翻。我妈不问个所以然是不会放过我的。
去住酒店?我身上只有一点零钱,我的钱包在卧室里,我又不能回去拿。
一时之间茫然无措。看看旁边的落地窗外,远远的马路上车流不息。这偌大的北京城,我竟然无处可去。
我的眼睛不停地模糊、清晰、再模糊、再清晰,我想让它停止流泪,但我也不知道究竟哪一滴眼泪才是最后一滴。
他抱着毛巾被和枕头走了出来。
“我在沙发上睡了。你回卧室睡吧。这么晚了,你也别出去了。明天下班后,等你冷静一些,我们再谈。”
我走进卧室,关上门,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肩,似乎唯有这样的姿势才能暖和一些。空调的灯在黑暗中闪着,室内温度26度。
夜深了,我终于还是睡着了。
早上,阳光刺眼,醒来时家里已经是空荡荡的了。眼睛的胀痛提醒了我,想起昨夜的事眼睛又模糊了。接着,我想起了一件更让我烦乱不堪的事情——今天是开选题会的日子,而且我已经迟到了。
会议室里满满当当都是人,我急忙找位子把自己塞进去。刚刚坐下,一张纸条递过来。打开一看,是陈晓月写的。“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知道我的眼睛此刻肿得像桃子一样,眼眶润润的,似乎又有泪要落下来。我急忙把手里的打印纸竖起来,似乎这样能遮挡一些。
第二张纸条递过来了:“你们吵架了?”
我只好在纸条背面写上:“有点烦。”
陈晓月的纸条又来了:“那中午我请你吃饭。”
主编看了看我们在搞的小动作,收回目光说:“下午,集团那边新来的传媒总经理马总要来咱们这边看看。下午汇报选题的同志注意点儿,争取给马总留一个好印象。散会。”
好容易熬到主编的嘴里吐出“散会”两个字,众人纷纷起身,相互询问:“中午吃什么?”“吃食堂呗。”“吃完饭咱们去逛逛,听说最近华联在打折……”
不管昨晚发生了什么,这只是个普通的周三而已。摆在我面前的是两篇还没交的稿子以及下午就要汇报却还不知在哪边天的选题。
陈晓月过来:“走吧。”
“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吃饭。”
“去嘛,去嘛。附近有家新开的云南菜馆。我想去吃,但是一个人吃饭馆又太怪了。陪我去吧。”陈晓月对吃饭的兴趣永远比对写稿子的兴趣要大。
这是一家新开的饭馆,墙上挂着水墨画,中间用镂空的屏风隔开,乌沉沉的桌椅大多空着。我们要了香茅草烤鱼、炸乳扇、土豆饼、凉拌茄子。
“你们怎么了?”
服务员一走开,陈晓月就迫不及待地问。
“没什么啊。”
“不对。”她仔细研究着我的脸。
我使劲挤出一丝笑容。“他特讨厌,不回家吃晚饭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做了好多菜。跟他说,他还不耐烦。昨天气得我晚饭都没吃,就当减肥了。”
我满不在乎地说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瞬间就编出这么一大套话。
陈晓月点点头。“必须得养成好习惯。让他去哪儿都得电话报备。我姐夫就是……”她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我脸上微笑着,装作倾听的样子。心却像沸水开锅一样,不停地上下翻腾。
掏出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我仿佛被遗忘了似的。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不知道。
正在愣神,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孩推门进了饭馆。女孩很年轻,稚嫩的脸庞像是大二大三的学生。碎花裙子,脚上凉鞋的带子缠绕着细细的脚踝。
中年男人说:“就这儿吧。你不是挺爱吃云南菜的吗?”
女孩四周看了看点点头。两人刚坐下,服务员就走过来递上菜单,女孩很自然地接过来看着。男人则点燃了一根烟,抽了一口,吐出烟圈,眯起眼睛看着点菜的女孩。
陈晓月嘎吱嘎吱地嚼完了乳扇,捅捅我,小声在我耳边嘀咕:“你猜他们是什么关系?父女?情人?不可能是夫妻吧?”
“爸爸请女儿吃顿饭,有什么可怀疑的。”我说。
贪婪地看着那亲密的两个人,我突然很想哭。父亲,在我们家是黑洞一样的存在。任何时候,只要提起父亲,就会是一片可怕的沉默。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见过他的照片。
上中学以后,我不再提问,只是默想。每次放学时,我都尽量避免去看那些等在校门口焦急等待的身影,避免看那些从轿车里伸出来的脑袋,避免看见看见同学理所应当地把书包甩给那双伸过来的手。我也幻想过有那么一个高大身影属于我,但是没有,从来都没有。
如果我也能有一个爸爸,带着我出去玩,背着妈妈偷偷塞给我零花钱。请我去饭馆暴搓一顿,一幅多么幸福的画面,多么奢侈的画面。我的眼睛又模糊了。
在朦胧中,我看见中年男人不甘寂寞的手搭上了女孩的肩——他们显然不可能是父女了。
突然一阵手机铃响,中年男人掏出手机。他一看到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明显愣住了。接着,他对女孩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打开手机接听电话。
“喂……我开会呢。中午我没时间去医院了,已经叫了外卖,中午我们就在会议室将就一下,下午还要开会呢。”
他的话被打断了一下,女孩夹起一根饭馆送的腌萝卜丝送到他嘴边。他拿着电话转头对女孩笑笑,用牙齿细细磕了磕萝卜丝,又继续打电话:“行了,我今天中午肯定回不去,你替我多陪陪咱爸吧。晚上也可能没法早点回家,今天晚上要陪黄局他们吃饭……”
心里的痛再次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原来,大家的婚姻都是和感情分开的,只有我不习惯而已。
我突然大喊:“服务员,倒杯白开水。”空荡荡的餐馆里,我的声音特别响亮。陈晓月停止了咀嚼,抬头看着我,专心听男人打电话的服务员也转过头来看着我,那年轻女孩更是吃惊地看着我。
接电话的男人脸色一变,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连忙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哦,不是,不是。刚才跟你说话这功夫,黄局说还是出去吃,我们刚走到楼下的餐厅了。是真的。哎呀,你这个人就是喜欢胡思乱想。好好,我晚上尽量早点回去。”
电话挂了,男人转过头来凶狠地盯了我一下。
陈晓月坐不住了,说:“你别是闯祸了吧?”我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他。”
饭菜吃在嘴里毫无味道,而我却一口一口不知所谓地吃下去。好像把嘴里塞满就能堵住心里的痛不涌出来似的,吃得肚子沉甸甸的,却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
走回杂志社,我再次掏出手机看看,一片空白。想起下午还要汇报完全没有谱儿的选题,我的心无比沉重。
会议室里,大家带着汤饱饭足的慵懒和无奈心情,刺啦刺啦地拖过椅子坐下。老齐还肆无忌惮地打了个嗝,一股韭菜味弥漫开来。大概,今天中午食堂的主打是韭菜饺子吧。
主编走进来,环视一圈,说:“都到齐了吗?总公司的马总来视察我们的工作,让我们欢迎马总。”在众人噼里啪啦的掌声中,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一看见他进来,陈晓月就不停地捅我。我已经顾不上她的动作了,我蜷缩在椅子上,脑子里杂乱的念头理不清楚。
马总就是中午在云南菜馆的那个中年男人。此刻,他正用目光扫视着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停留在我身上时,我觉得他似乎微微一笑。我想,我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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