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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三十年春天的这一场宫变以林婕妤的死落下帷幕。闵棠醒来时, 早已不见昨日的血腥斑驳,含元殿又恢复了他原有的样貌,庄严而清冷。
可是空气中漂浮着的那股子淡淡的血腥味却如缠绕的藤蔓, 吹散不去,随着呼吸进入她的鼻孔,无处不在。她的双手被洗净了,可她一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却是她双手沾满了血腥的样子, 还有母亲临终前,殷切的眼神。
她违背了誓言!
闵棠很少梦到母亲,背誓后的头天夜里却再一次梦到了母亲。梦中, 母亲来天行山上接她离开,还是记忆中年轻的模样。她欢快地奔过去, 想要投进母亲的怀抱中, 可她才跑两步, 母亲的身影便开始模糊起来, 不过一会儿就没了母亲的踪迹。她将天行山的每一个角落都跑遍了,始终不见母亲。她心中焦急,不知往何处去寻时,她爹突然出现, 将她带到了母亲的灵堂前。
“你娘去了, 我也要走了, 以后你要好好的。”声音犹在耳, 不过一眨眼, 闵太傅的身影也不见了。她着急要寻二人,一转身,只见冷冰冰的含元殿里满地尸体,血肉模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正在这时,圣隆帝缓步走来,脸上带着漫不经心地笑,语调里夹杂着他一惯的嘲讽:“爱妃竟然杀人了,好好好,杀人好啊。”说着说着,圣隆帝大笑起来。那笑声刺耳万分,她恼怒极了,大吼一声。圣隆帝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即瞪大了眼睛惊恐万状。闵棠不知所以,顺着圣隆帝的目光看下去,圣隆帝的腹部插了一把匕首,匕首的另一头上握着她的手。
心中的野兽一旦被放出,那就再也关不回了。
闵棠睁开双眼,寒光凌厉。
“娘娘,您还好吗?”秋月被闵棠那一眼震慑到了,心中犹有余悸。秋月的话拉回了闵棠的思绪,她缓了缓情绪。
“秋月回来了,凝儿和孩子都好吗?”韩九如今有四个月的身孕,正是怀胎的关键时刻,出不得一点儿差迟。即便在韩府,也怕有心人惦记。
“太子妃和两位小郡主已经回宫了,如今和太子殿下在一起。不然,我也不敢过来含元殿。那天我就不应该离开您,一想到我差点就见不到您,我的心脏都被吓出来了。您以后可不能再做这种以身犯险的事。”
在秋月心中,圣隆帝的份量比不得闵棠。说句不好听的,圣隆帝死了就死了,闵棠可不能有事。两人相伴多年,秋月一个眼神闵棠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些什么,闵棠无奈摇了摇头,那种情况下,根本不是她能选择的。但凡圣隆帝能提早透露,或者她能事先看出点门道来,都不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中,须知昨夜那种情况,秦容哪怕慢走一步,她都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这些自不必与秋月明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没得让她担心。
“但愿以后再没有这种事发生了。”闵棠长叹一声,神色怅然。
“娘娘,昨夜的事,您忘了吧。”忘了,就不用每天活在对夫人的愧疚中。夫人泉下有知,应当不会怪责于她的。
“嗯,忘了。我早忘了。”忘了?她怎么忘得了?她忘不了!她不但背弃了对母亲的誓言,还背弃了自己。被迫与主动,不过一念之差,她却是前者。
秋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正如闵棠了解她,她也明白闵棠。有些事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她只盼闵棠钻牛角尖的时间不要太长。或许,可以把两个小郡主抱过来,还可以让华音家的圆哥儿安哥儿进宫来一起陪一陪闵棠。多看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说不准闵棠一开心了,就忘了钻牛角尖。
秋月还没将这番想法付诸于行动,华音就带着孩子进宫来了。圆哥儿今年六岁了,承继了父母各自的优点,圆哥儿腿长手长,脸蛋十分可爱。他三岁时,华音又有了身孕,第二个孩子依然是个男孩,叫安哥儿,比秦昭和秦晖两人小几个月,长得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如今,四个孩子一起过来含元殿给圣隆帝和闵棠请安,虽不比在重华宫自在,但是孩子是常来宫中的,因此一见到闵棠,就欢喜着扑了过来,贴着闵棠喊祖母和姨祖母,撒娇争宠,十分热闹。闵棠被几个这一闹,哪有心思想别的,不过瞬间就将那沉重的心思扯散了。
孩子们在与闵棠相处的同时,华音从圣隆帝那里拿到了林婕妤留下的夷族之物,这些东西都是阿茹留下来的,用夷族王室秘文记录下来。林婕妤不懂夷族文,看不懂阿茹留下来的绝大部分东西。她手下虽是夷族人,但王室的东西,普通的族人也不看懂,因此这份东西根本无人识得。否则,林婕妤能动用的,就不止周公散一样东西了。
华音是学过夷族秘文的,幼时与母亲阿茹相处的那几年中,阿茹教过她。虽说她后来在宫中生活,有很长时间没有接触过夷族的东西,受益于她那过目不忘的本事,阿茹教给她的东西,她并没有全部遗忘了。林婕妤的这些东西她暂时无法全部解读出来,但是只要给她时间,应该能有所收获。
圣隆帝服下了夷族秘制的周公散,陷入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若真如林婕妤所言,圣隆帝要不了多久就会再也醒不过来。下药的人已死,制药的人大约很难找到,如今所有的希望就在阿茹留下来给林婕妤的这份手卷中。要解开手卷里的秘密,最好是去夷族看一看。华音略一思索,做下决定。
“圣上,我想带着老仆去一趟夷族故地。或许能有所收获。”阿茹过世时,华音虽小,但是三岁已经记事了。阿茹临终前曾告诉她,他日若能重归故地,就再好不过了,那儿的风景特别美。
儿时的她不明白阿茹话里的意思,她只知道,母亲大约是要去做些什么大事,她要与母亲分开来一段时间,后来母亲过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音都以为阿茹说的是江南,如今回想起来,“那儿”应该指的是夷族故地吧。
圣隆帝早已昏昏欲睡,不过是凭着一股子精神强撑着。闻言,他点了点头。
“朕命护卫护送你们去。”
“多谢圣上。”华音本要拒绝,有时候人太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她转念一想,她此行要去的地方是夷族故地,那里多年前被先帝派兵围剿,如今也不知藏了什么舞魅魍魉。宁斐武艺虽高,她却是个半吊子,真遇到危险,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再者,圣隆帝此人,疑心颇重,纵然相信她,那也不是全无条件的。派护卫跟着她,半是保护半是监督吧。
从含元殿出来,华音与秦容遇了个正着。说来,姐弟二人已有多时未曾相见。秦容自从接了太子之位,整日忙着处理朝中大事,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时不时地跑定远侯府来看她和孩子了。韩九和两个孩子如今搬进东宫,华音想过来看望两个孩子,也不比她们在晋王府上住着时方便了。不过,眼下东宫被一把火烧了,如今尚在重建中,秦容和韩九又搬回了从前的晋王府上。只待工部将东宫修缮完好后,再搬进东宫。至于说入住后宫中,秦容是不肯的,只要圣隆帝还活着一日,他要守的本分就要守。太子并非天子,一字之差,中间隔着天谴。便是秦容自恃过高,想要违背祖制,还有闵棠在。目前看来,秦容行事有度,并未因为暂掌朝政大权而飘飘然。只要圣隆帝清醒着,他就会将当日朝中发生的事一一禀报圣隆帝。如若遇上圣隆帝睡着了,他便在含元殿外候着,待圣隆帝醒来。等过几次后,圣隆帝发话让他专心朝事,无需将时间浪费在这些琐碎上,这便是对秦容的态度满意了,同意再度放权。即便如此,秦容也不会完全中断向圣隆帝汇报朝政一事,不过时间上没有从前那般密集。今日过来,原是听说了华音进宫来,圣隆帝正面见华音,所以他在外面等了等。
“方才圣上已经困了,你来的有些晚了。”与秦容说话,华音整个人放松下来。
“不打紧,我先进去看看,姐姐不着急离宫,一会儿去母妃那儿坐坐,母妃如今也在含元殿里照顾父皇,不过几步路的距离。”
“我晓得。发生了这件事,棠姨心中应该不好受吧。”华音轻叹一声。他听秦容派来的人说起这件事时,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上,难受得紧。圣隆帝的寝宫里满是尸体,都是闵棠一人所杀,当时的情形该有多危急?闵棠是和善的,华音记得很清楚,从前在重华宫时,闵棠理事时很少用重刑,哪怕费的时间再多些,她也会选择更温和一些的法子。哎,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
秦容点了点头,秋月回宫时,就将闵棠曾向闵夫人立誓一事告诉他了。在秦容看来,这样的誓言十分奇怪,不过他如今为人父,也能稍稍理解闵夫人希望闵棠过得平平顺顺的期盼了。
“太子殿下,圣上请您进去。”卫忠良打断了姐弟二人的对话。自罗德海伙同林婕妤发动宫变失败后,就被圣隆帝赐死了,如今在圣隆帝身边伺候的是从前在含元殿里管洒扫的太监卫忠良。
“知道了。姐姐先去母妃那边,我稍后过来。”
华音点头,目送秦容走进去,这才转身离开,往闵棠和孩子们所在的地方走去。那里满是欢笑,想来闵棠与孩子们在一起,心情能轻快些。
从宫中出来,华音与宁斐即刻收捡行囊,并将两个孩子送到定远侯夫人屋里,郑重地拜托定远侯夫人照顾。若非两个孩子年纪太小,不方便带出去,宁斐真想将老大带出去。身为长子,岂可安享温柔富贵?可惜的是,不用宁斐开口,定远侯夫人也会一口否决了宁斐要将孩子带出门的决定。而且此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对孩子来说,危险的确大了些,因此宁斐并没有开口。
第二日,夫妇二人轻车简行,踏上了去西南边境的旅程。
秦容收到华音回传的第一封信已经是两个月后,彼时桃花开尽,新叶已经完全长出来,满布枝头。华音在夷族旧地发现了夷族禁地,里面记载了许多夷族秘闻。其中就有关于周公散的记载,对圣隆帝的病情有所帮助。信发出来的时候,华音和宁斐夫妇正在夷族旧地取那件东西。要不了三五日,待他们将东西拿到手之后,就能踏上归途。
这封信走特殊渠道寄回京城。若按照信中所说,算算日子,再有十几二十日,华音和宁斐就该返京了。圣隆帝的情况,一日坏过一日。现在,一天都难得清醒一回。秦容担心,圣隆帝很有可能撑不到华音回京来。在此期间,国师沈适也曾入宫为圣隆帝诊过一回脉,以沈适之能,仍然无法替圣隆帝解除病痛折磨。因此,唯有等华音和宁斐从西南回京。
五月末,华音和宁斐的马车终于赶回了京城。当京城这座熟悉的城池出现在华音眼前时,她只觉得感慨万分。这一次夷族之行,圣隆帝派到他们身边保护他们的人都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地方。若非华音身上流着夷族的血,她根本进不去夷族的禁地。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夷族灭族的真正原因竟然是族人动用了禁术,改天换命,才招来了灭族之祸。那个妄用禁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外祖母--端夫人。
她的母亲阿茹,并非上一任夷族女王所出,而是女王一母同胞的妹妹端夫人所生。夷族的女王之位,原本是由资质更佳的华音外祖母端夫人继承,不过端夫人生来不恋权势,更向往外面的生活。然而端夫人的母亲手段强势,知晓端夫人生了外心后,根本不顾及端夫人的意愿,喂端夫人吃了催·情·药,将她与一名男子关在了一起。后来,端夫人生下一名女儿,也就是阿茹。
孩子出生以后,端夫人并没有死心,伺机离开。终于,在一次女王出巡的过程中,端夫人独自一人跑了。端夫人出逃的路并不顺遂,她涉世不深,不懂世故人情,几次遇险,有一回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遇到了先太后,她或许早就死在了路上。先太后待端夫人情同姐妹,端夫人能够与她后来的丈夫相遇,也是先太后牵的红线。因为先太后,端夫人的生活越发美好,而先太后三子先后去世,境地却越发凄惨。
为了帮先太后,端夫人动用了夷族禁术,借天下之势,为先太后求来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圣隆帝。这听起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华音初看禁地的记载时,无法相信上面记录的事情的真实性。夷族的禁术真能夺天之势?
端夫人之前,从未有人使用过这门禁术,而在她使用了这门禁术不久后,先太后真的怀孕了,十个月后诞下了一名皇子。而数年后,夷族被灭。
夷族被灭究竟是意外,还是因为端夫人的所作所为导致的,华音无法确认。不过,圣隆帝服用的周公散,禁地里的记载中,却是明明白白地提到了。
周公散是由一种活虫制成的丸药。每一枚周公散里,都藏有一公一母两条极小的虫,人若不注意,肉眼很难发现。这种虫子喜欢湿热的环境,一旦进入人体,如鱼得水根本不会出来。若要将这种虫子从人的身体里引出来,服用了周公散的人必须进入冰窖,让体温迅速降下来,划开皮肤,让虫子从血液里流出来。这种虫子喜欢新鲜血液,尤其喜欢带有饲主气味的血液。饲养这些虫子的人,华音不能确定是谁,阿茹的可能性最大。若是阿茹,取华音的鲜血便可。若不是用阿茹的鲜血饲养的虫子,一但让圣隆帝进入冰窖,没有一次性成功引出虫子,那些虫子再也不会从人的身体里出来。即便闻到了真正的饲主鲜血的味道。
因此,圣隆帝只有一次机会。失败了,可能会让虫子在人体内的活动加速,人昏睡的时间也会随之越来越长。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虫子被引出体外。不过,这些记载方法从前都没有被人使用过。这是夷族秘药,专门用来惩治人的东西,根本没有使用这种药的王族尝试将被下药者体内的虫子引出来的记录。
“阿音,你说圣上真的会同意冒险吗?”宁斐握住了华音的手,这一路走来,宁斐同样感慨良多。他能肯定,夷族禁地里记录的东西,华音没有完完全全说给他听,他却能从华音的表情中知道,那些东西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华音的夷族身份,从前宁斐不知道,在圣隆帝命人护送她们去夷族旧地时,他就明白了。
“也许吧,但凡有一丝希望,都应该抓住的吧。”圣隆帝,她也不曾了解过。哪怕他曾抚养过她两年。那两年其实没有在华音的脑中留下记忆。这一点,华音儿时只觉得奇怪。正如闵棠当初好奇她为什么两年不曾长高。华音也对此怀疑过,那两年时光,她怎么能没有一点儿印象呢?直到这一次夷族故地之行,她才知道拥有夷族王室血脉的孩子,长辈在她们出生之初,就会将昏睡虫种进她们的体内。等虫子在母体内成熟后,再用王室的秘法将虫子引出来。那些从母体内引出来的虫子,会被制成周公散。想来,圣隆帝当年应该从她的外祖母那里得到了相关记录,才会替她将那些虫子引出来。从母体引出虫子的过程,母体会陷入昏睡中。只可惜,周公散是夷族秘药,否则圣隆帝当初要知道了这东西,如今也不会这么被动。
就不知,当初从她体内引出来的虫子都去了哪里?
马车进了京城,离皇宫又近了一步。华音揭开马车上的帘子,远远眺望。那大红宫墙和颜色艳丽的琉璃瓦印入眼帘。
当华音再次在含元殿里见到圣隆帝时,圣隆帝脸色红润,沉睡不醒。若从禁地里的记录判断,圣隆帝这种情况,已经十分危险了。再不将体内的虫子引出来,可能就此一睡不醒,直到死亡。
华音在含元殿等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圣隆帝才幽幽醒来。听华音将引虫的危险说明后,圣隆帝当即拍板,决定将他体内的虫子引出来。
最不济无非是失败后一死。何况,从华音的话来推测,阿茹给林婕妤的周公散极有可能是阿茹制成的。
“圣上,这太危险了。”倘使失败,圣隆帝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闵棠觉得不妥。
“爱妃不必担心,朕要真醒不过来了,慎行往后正好放开手脚来。”圣隆帝难得没有嘲讽闵棠,闵棠心中却有不安滑过。
这些年,她所熟悉的老人一个个离去,这宫中真是越来越寂寞了。也许她应该期盼着圣隆帝此次引虫失败,最好能一觉不醒,以后的大梁就能任凭秦容大展拳脚。可真当他决定冒险引虫时,闵棠忍不住开口了。可惜的是圣隆帝决定的事,不会更改。
引虫的结果半喜半忧。虫子成功从圣隆帝体内被引出来,为此圣隆帝流失了大量的鲜血。当初服下周公散,圣隆帝的血液里种了一对虫子。这两条虫子到了舒适的血液中,开始不停地繁殖。圣隆帝昏睡的时间越长,就表明他体内的虫子数量越来越多。当血液里满是虫子时,他将再也醒不过来。如今虫子虽然被引了出来,但是随虫子一起出来的鲜血也一道失去了。要不是有沈适和张廉合力,吊住了他的一口气,只怕他体内的虫子还没有全部引出来,圣隆帝人就死在了冰床之上。
圣隆帝完完全全清醒过来,已经在一个月之后。在此之前,六月的大梁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有下雨。
庆历三十年,天大旱,粮食颗粒无收。饿殍遍野,民生多哀怨。朝廷下令开仓放粮,有那贪官污吏与奸·商勾结,趁机扣下粮食,以致有仓而无粮,十仓有七八空。水陆两道,匪徒横行。百姓从一地逃往另一地,死在路途中的不计其数。
老白心吃不饱饭,民心不稳,有那心思活跃的打着“太子无德,上天降罪的旗号”揭竿而起,民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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