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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 康平在冬情的服侍下歇息下了。
青州刺史府上的侧院装潢得颇为雅致,应当是比照着南楚豪族的屋宇翻修的, 风格非常江左。入冬后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地衣,侍女们裸足踩在上头,走起路来没有一丝声响。卧处是个不高的地台, 青州刺史的夫人特意为康平择了床温暖的被褥来, 沐浴后,换上蚕丝的寝衣, 钻进用汤婆子捂得暖融融的被子,实在是惬意。
被子里柔软的新丝棉, 好像一张张细小柔软的唇, 吻在身体各处, 啃噬掉周身旅途的劳顿。
康平一路上都在奔波, 许久没有好好歇息了, 她在被子里头滚了一圈儿, 享受了一会儿。
屋顶上传来了轻微的咔哒声响。忙碌的冬情并没有听见,但是康平却察觉了,她抬头望了一眼木椽结构的屋檐,心里头感觉安心了不少,从被窝里头钻了出来。
“三娘不歇息么?”
冬情见她才刚躺下又起来, 有些惊异。
康平说:“突然想给世子写封信。”
冬情一愣,旋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奴婢这就给娘子备笔墨!”
果真是新婚燕尔啊, 虽然在世子府上的时候两位主子过早显露出了老夫老妻的意味, 但到底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才成婚没几日就面临分别,难免心间思念难耐。冬情手脚麻利地摆了案几,笔墨,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康平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的春情荡漾,知道她肯定想歪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嗯……也不是说不好,她当年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和翟融云一起幻想着什么“盖世英雄踏着七彩祥云而来迎娶她过门”之类的。后来翟融云倒是真的等到了白马饰金羁的盖世英雄,她就……没有后来了。
她铺开了左伯纸。
独孤继的府上别的不多,这种南人的雅物却是不少,若他不是青州刺史,没担着这么重的担子,说不定还能和睿王烈成为莫逆之交。只可惜他身在此位却不思进取,这就有些作死了。
康平细细沾了墨,下笔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问他有没有吃饱穿暖?龙都该下雪了,他膝盖不好,是幼时落下的病根,需要仔细看护。
而且他还有上气之症,冬天容易发病,想起初见他哪会儿他靠着紫藤喘得像个破风箱,她就有些心疼。
明明十岁之前还是个白白胖胖活奔乱跳的小子,她一死,直接给养成了病歪歪的黄苗秧子,实在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她又不能写什么密谋之语,这封信从青州寄到龙都,肯定要被慕容焕拆看过,只能写点家常。
她顿了顿,落下笔去,絮絮叨叨写了一堆,洋洋洒洒两大页纸,写完时,外头的鹧鸪都叫了许多声。她通篇看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语气实在是有些像老妈子,可又不晓得怎么删改,无奈在后头加了一句:“在青州遇劫,如今暂居刺史府上,亦不知何日可有回还。切切。勿念。”
这句加上后,她才觉得整封信看着有点略微像了一个新婚妻子该写给丈夫的东西。虽然最后那句“切切,勿念”实在是有些矫揉造作得可怕,透着一股子“我遇劫了,我很坚强可我还是需要你安慰”的撒娇气,她强忍着自己下笔把那两个词划掉的冲动。
可她也实在不懂该怎么给丈夫写信——不加这两句,通篇就真的是婆婆妈妈的“拳拳慈母之心”了。
她将两张信纸,仔细叠了叠,装入印花的信笺。信笺上被熏了一层香,丝丝窜入她的鼻尖,是龙都时兴的卿月梅,步六孤继的品味还真是紧跟潮流。康平将信笺交给冬情,道:“明天一早找人送去龙都。”
冬情笑得眼睛都弯了,将东西收下,又服侍康平重新躺下,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窗外的鹧鸪又叫了两声,屋顶上的十一郎猫一样地蹲着,一手拿着个皱了皮的苹果咔咔地啃着,活脱脱一个春耕间隙蹲在田坎上休息的老农,只一双狭长的眼睛死盯着北方的院落,像鹰隼一样锐利。冬情推门出来,他朝下看了一眼,见她转身往偏房去了,便又调整了个蹲姿势,随手掀起半块瓦片,把啃完的苹果核塞了进去。
下头亮了半夜的烛火次第地灭了。
*
龙都的冬月迅速地转凉,才将将月初的时候,屋檐上就已经开始挂上了霜,大雪节气一过,则便到了满城鹅毛的时候。
崔仲欢的府邸,天热的时候一片鬼蜮般的幽深,天一冷,则戚戚惶惶的萧索。爬了满墙的藤蔓落了,留下光秃秃的灰黄,入冬后,则挂上白莹莹的霜,灰土墙看着像是个耄耋之年的老朽,冬日里的朔风一吹,就颤颤巍巍得要塌了似的。院子里头满地的矮草倒是被清理掉了一些,崔家的小童子正抱了个比自己还要高的扫帚费力地扫。
而崔仲欢本人,则裹着条破寝衣倚靠在墙边,脚边火盆里头烧着冒白烟的碳,呛得他有些睁不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个银酒壶倒是锃光瓦亮地在案几上放着,和破落的屋子不甚相称,看着颇为突兀。
更突兀的是,十年浑浑噩噩的崔仲欢,竟然看起书来了。
这几个月他像是在鬼门关里头来来回回了好几趟,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却显得似乎挺拔了一些。一双浑浊的眼睛依然昏黄,但是好像从深处透出了一丝浅浅的光亮,他舔着手指上的冻疮,哆哆嗦嗦地摊开手中的竹简,眯着眼睛去看上头的字。
前门传来了叩击的声响,笃笃笃,节奏颇为稳健。
小童一怔,自打自家二爷不再去西市酒街,这两个月跑来崔府上的人怎么多起来了?
往年,可是一整年都来不了一个人。崔家本家早就不想要这个丢了一祖坟脸的嫡次子了,龙都城的官宦又个个都是见风使舵,自从崔仲欢落魄了,当年在羽林卫的几个亲随战友都不大乐意登门。
崔仲欢十年泡在酒坛子里头放纵,早也不把自己当崔家人了。前些年遣散了仆从部曲,一个人像个野人似的窝在府上,白天就去西市喝那劣酒,晚上就摊在榻上流着口水发梦,两年前在西市大街上捡了一个乞讨的小童,善心大发的带在了身旁,让他照顾照顾起居,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像狗一样过了。
小童本来是西市的杂胡孤儿,他也不知道自己亲妈阿耶是哪个,估计也就是什么上了年纪的妓子,总归不会是个什么好出身。原先在西市当乞丐的时候,风餐露宿,一顿饥一顿饱,被崔仲欢捡回来之后,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屋子。所以他也就死心塌地地跟着这个落魄得没人形的崔二爷了。
只是崔二爷好像某一天出门后,回来突然像是脑子里哪根筋被重新拾掇了一下,瞧着好像有点不大一样了。这几个月,都不去西市喝酒了。
可小童想起崔仲欢偶尔几天的惨状,总觉得崔二爷这一波的清醒不大对头。
他丢下扫帚,跑去前门将门缝推开了一些,落入眼的是个长相清秀的汉人姑娘。
小童常年待在崔府不出门,见过的人屈指可数,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两个月前刚刚来过的那个侍女。好像是什么公府的,他将门拉开了一些,却没见着两个月前和这个侍女一道来的那位女公子。
秋韵穿了一件夹袄,领子上围了一圈细细的狐裘,衬得一张脸越发沉稳,看上去就是一脸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管事姑娘的做派。她见开门的还是两个月前的那个小童,想起当时他拿了酒,却给她闭门羹的无礼,心头一阵嘀咕。但是她现在好歹也是镇西王世子府上的代管家身份,面上未曾显露出半分不满,只是端庄地笑了笑:“这位小哥,我是镇西王世子府上的秋韵,世子有话传给崔二爷。”
小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他还记得之前这姑娘还是什么南阳郡公呢,这会儿就镇西王了?
秋韵看他迟疑,依然耐心地问道:“可是崔二爷现在身子还不爽利?”
小童咬着下嘴唇想了想,把门推开了些:“没有,现在可以见二爷。”
秋韵心道,这崔二爷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但依然施施然跨入府中,可是只一进门,就被那扑面而来的颓败一惊,差点绊到在门前——
这是崔家嫡次子的府邸?
瞧着怎么像是野人的洞穴!
朔风刮过满园的枯枝,卷起了小童刚刚扫作一堆的落叶打了个旋儿,地上全是灰土,竟然是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秋韵的脸色发白,她以为瞧着这崔府外头的败落样子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进了门,还能更厉害些!
这崔二这么些年……是被鬼差捉去了么!
恰恰此时,窝在西间看书的崔仲欢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放下手里的竹简,披了件破了洞的大氅,搓着手探出头去看。一出门,瞧见一个长得白嫩的姑娘,亭亭立在他垃圾堆似的院中,一双眼震惊地望了过来。
崔仲欢只觉得轰的一声,一张脸腾得又红又肿,像是被人当面甩了个耳光,耳朵里都嗡嗡发鸣起来——这姑娘好似在镇西王世子府上见过,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应该还是郑家的丫头。
他慌忙将身上大氅破洞的地方卷起来拿在手里,好像这样秋韵就看不见那破漏之处一样,脸皮抖了抖,扯出一个僵硬而尴尬的笑,丑得让秋韵都想移开眼睛:“这位姑娘是……”
若非是世子吩咐,秋韵简直就想掉头就走,不肯再在这破院子里头多待一刻!她吞了口唾沫,强压着心头的恶心,快速地说:“奴婢是镇西王世子府上的代管事,名唤秋韵,世子想请崔二爷本月十日到大慧觉寺进香,崔二爷莫要推却。”
崔仲欢浑身一凛:“进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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