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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差着年级岁数, 但高建峰一向是院里这帮孩子的头,徐冰对他多少有顾忌, 何况那点事也确实见不得光。从墙根底下站起来, 她恨恨剜了夏天一眼,就急匆匆地从现场撤离了。
胡同里北风呼啸,并不适宜闲聊, 高建峰也没多话,直接把夏天带到了卖胡辣汤的小馆里。相对坐下, 夏天的神情已恢复如常, 只是颇有几分矜持地维系着沉默是金的态度, 良久一言不发。
直到两碗胡辣汤上桌, 高建峰才用平淡的语气开口问:“刚才什么情况?”
夏天犹豫了下, 毕竟事情牵扯到陈帆, 他不想让高建峰觉得陈帆教女无方——尽管那已是铁一般的、不容抗辩的事实了。
迟疑片刻,他回答:“徐冰被几个小流氓堵了, 刚好让我撞见, 没什么大事。”
如果高建峰没听见徐冰那句怨愤的指责,兴许也就信了,可那会儿他听得清清楚楚,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 他不大满意地盯着夏天:“说点真话行么?”
夏天揉了揉眉心, 半晌, 又无奈地笑了,一五一十把来龙去脉交代完,末了,总结成一句:“电视剧看多了,挺能异想天开。”
高建峰也这么觉得,讽刺的吊起一边嘴角,伸出手指了指脑袋:“徐冰,这儿有问题吧?”
“应该是,”夏天深以为然,更不吝展现出他深藏不露的刻薄来,“胸不大还无脑,悲剧吧?”
高建峰蓦地抬起头,眼神带了三分揶揄:“这都注意到了,观察够仔细的。”
夏天光顾着发泄了,不防被自己的尖酸反噬,汤喝到一半听见这句,顿时卡住,胡椒面直呛进嗓子眼儿,他赶紧偏过头,捂着嘴一通猛咳。
高建峰看一眼他的狼狈相,叹口气,起身去要了杯清水,回来时站在他身侧,顺势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好在你搬出来了,”高建峰边胡噜着边说,“别想太多,先好好吃饭吧。”
夏天点点头,灌下两口水,呼出一口气:“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
高建峰嗯了一声,坐回他对面,低下头继续喝汤。
夏天当然知道,自己的叮嘱完全是多余,可这会儿除了讲几句废话,他也想不出该聊些什么好。所幸,身边有高建峰,不然他真不知道能跟谁去念叨——估计谁都不行,但凡换一个人坐他对面,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事件原委和盘托出。
高建峰倒是没什么好奇心,搭上脑子里还正寻思着别的事——那个穿皮夹克、半边脸淌血的家伙,他总觉得是在哪见过。他向来记性好,对人脸过目不忘,既然觉得眼熟,就一定是打过照面,没准还说过几句话,但具体到这人是谁,一时半会又没有头绪。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填饱肚子,身上渐渐暖和过来,也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
直到第二天,在风和日丽的周一下午,趁着周妈去烫头,高建峰一帮人在篮球场上驰骋的时候,他才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上了,灵光一现的记起了那个皮夹克到底是谁。
想起来了,高建峰即刻把汪洋、刘京叫到了一边:“最近放学盯着点夏天,上晚自习前,别让他一个人单独出校门。”
刘京警觉地追问:“什么意思,他惹事了?”
高建峰摇头否认:“是别人惹他,他把人拍花了,那家伙刚好是赵盛华的堂弟。”
汪洋别的没留意,听见“拍花”俩字,顿时来了情绪:“我靠!这么能打?平时一点看不出来啊,是单挑还是群殴,一对几啊……”
高建峰没等他叨叨完,凉凉地丢了一记眼风过去,把后头乱七八糟的话给彻底截断了。
汪洋他们是没见过,高建峰心想,夏天打架那模样,阴沉狠戾,像是随时能跟人拼命,单为这个,已经够让人不放心了。再以他和赵盛华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估计,姓赵的绝不会善罢甘休。上门找麻烦还在其次,就怕夏天控制不住,再惹出什么事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呢!
刘京很快也想到了,沉吟着说:“那这事肯定过不去,要搁平时也就算了,招呼一声,兄弟们可以跟他们干,问题是都这会儿了,我们俩还好说,许波他们还上劲考大学呢,这节骨眼上……”
高建峰抬手打断他:“就是这节骨眼才让你盯着点,只要进了校门,华子还不敢往里硬闯。”
顿了下,他忽然正色起来:“夏天和你,和我都不一样。退一万步说,咱们还有底兜着,你和汪洋、许波可以上军校,我也可以,但他行么?万一没弄好,因为这事再背个处分,值当吗?”
汪洋、刘京面面相顾,一时都沉默了。
高建峰的话不无道理,有父母照看的和来投奔亲戚的肯定不一样。夏天从徐卫东家搬出来,具体原因他们俩谁都没问,但隐约也能猜出个大概其,多半还是因为寄人篱下感觉憋屈。
别看夏天平时挺随和,那心里指不定藏着多少愤懑——照这么说,打个架直接把人“拍花”,也就不足为奇了。
高建峰这边布置妥了,却没料到赵盛华是铁了心要把事闹大的。
周二放学一贯早,按市教育局规定,全市教职员工都要在这一天集中学习政策文件。八中的会议室离校门有段距离,赵盛华虽说脱离学生时代有好几年,倒也还没忘记这茬,值此良机,带着他的人把学校胡同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则消息,还是大院里一个读初二的小孩,跑来通知高建峰的。那孩子没事喜欢和高年级的人凑热闹,看过高建峰和赵盛华约的一场球,作为起哄架秧子的拉拉队成员,他对赵盛华这个人记忆犹新。
“出事了,出事了,”小孩一路狂奔,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华子带了十好几个人把胡同口堵了,正挨个问出来的谁认识夏天,还让人去给他找,看架势是要动真格的了。”
喘口气,他又补了一句:“我,我看见他们有人衣服里,藏着,藏着西瓜刀。”
汪洋一听就炸了:“操,丫要干嘛啊?还敢在八中门口砍人了,我直接报警信不信!”
“没等警察来,人早跑了。”高建峰冷静地放眼望了一圈操场,“夏天呢,谁看见他了?”
有人答话:“他今天值日,应该还在教室。”
高建峰当即吩咐刘京:“你上楼盯着点,找个机会先把人锁厕所,我没回来之前别给他开门。”
刘京应了,旋即咂巴出不对味,一把拽住要往后门跑的高建峰:“你一人去?”
“人多有用?”高建峰反问,不耐烦地皱起眉,“又不是去干仗,行了别废话,办你的事去。”
说完拨开刘京的手,大步跑远了。有鉴于传达室老大爷总是机警非常,这会儿大门肯定已关得是严丝合缝,高建峰又嫌后门人多,索性直奔后墙,纵身翻了出去。
不出高建峰所料,此刻传达室大爷正俩眼紧盯着胡同口,一只手还按在内线电话上,他心想,只要那帮人敢往里走一步,他立马就通知会议室,年轻力壮的体育老师们可都在呢,不信还镇不住这群小流氓。
但流氓自有流氓的门道,何况赵盛华也不是一般的小流氓。
这一点,高建峰可比传达室大爷清楚得多,赵盛华该算是西京城北一带崛起的流氓新势力,往大里说,叫一声黑社会组织也不为过。
当然,真正的黑社会是赵盛华他大哥,此人早年为争抢地盘多次砍伤过人,出狱后明面上干着货运买卖,实际上还是不脱收保护费、催债那一套,手下养着不少小弟,风头很劲。江湖上甚至传言,此人手里可能有枪。不过他也算疼弟弟,自家那点勾当从不让赵盛华参与,同时放出话来,谁敢惹他弟,就是和他本人过不去。
赵盛华这些年混得风生水起,可轻易也不招惹高建峰这帮大院子弟。最多暗中较个劲、小小不然地拔个份儿,一般情况下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当高建峰跳出后墙,找到胡同口正抽烟的赵盛华时,后者虽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在第一时间挤出了一个笑脸。
“你怎么来了?”赵盛华冲他点点头,随手递过去一根烟,“就一人啊,你那俩哥们儿没跟着?”
高建峰不轻不重地推开他的手:“摆这么大阵仗,我看着好奇,说吧,谁又得罪你了?”
“跟你没关系吧?”赵盛华斜睨着他问,“不过我要找那孙子,还真和你一个年级。那我也直接点吧,今儿这事,在我这可过不去。”
“过不去也得过。”高建峰面无表情地说,“人是我们院的,你要找他麻烦,在我这也一样过不去。”
赵盛华嘴角一沉,之前他派人打听过,夏天虽是徐冰的表哥,可实际上,才从外地来投奔亲戚不久,本身只是个乡下小子,没根基不说,现在还被亲戚撵出来住宿了,这种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拔份儿拔到他的人头上,不收拾利索了,他赵盛华以后还怎么在兄弟面前混。
“犯不上吧。”赵盛华冷下脸,“我给你面子,你也别太不知趣儿,他动手伤的是我弟,这仇要搁你,你能不报?”
“报,但得本人亲自来报。”高建峰不紧不慢地说,“你能替你弟出头,我也就能替我们院的人出这个头。”
赵盛华先是一愣,跟着冷笑一声:“你想好了,本来我是打算等放假,咱们再约场球,现在你非要横插一杠,这话事权可就不在你手里了。”
“随你。”高建峰毫不犹豫的接口,“时间、地点你挑,我奉陪。”
“痛快!”赵盛华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听见他上套,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周日十点半,城北,黑河老渡口。”
高建峰点头:“好,不见不散。”
“我等着你。”赵盛华扬起脸,目光挑衅地看着他,“带多少人你随意,够意思吧?”
“够。”高建峰淡淡应道,低头点了根烟,“撤吧,周日不管谁输谁赢,事儿过就算。”
说起这个安排,盖因93年那会还没实行双休,周六还得照常上班上学,也就剩下周日才能歇上一整天了。
经理早看出来了,眼前的小伙子只是想勤工俭学,这一点,倒是切中他自己的经历,不由生出了几分同理心,尽管这点“同情”并不能阻止他压榨夏天的工资,不过对于夏天而言,已算是一个聊胜于无的良好开局了。
穷人的选择余地有限,每一分钱都值得去争取,夏天深谙此道,并且比一般穷人更了解一点,钱不是靠省出来的,而是靠赚出来的。
虽然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他现在还可以向“家里”伸手要钱,无论是学费还是生活费,夏山河都没有理由拒绝给。
然而前提是,他必须忍受“父亲”的沉默不满,无视丁小霞的各类污言秽语,又或者,但凡他能厚着脸皮堂而皇之地接受陈帆的资助,那么也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像所有同龄人一样,享受他最后的、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
可惜他做不到。
他反复掂量过了,甚至还生出一线隐忧,担心夏山河很可能会把他扔给陈帆,就此推诿不管。
夏天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绝没办法接受那局面——尽管只接触了短短三天,他却已经对陈帆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感”。
诚然理智上,他明白陈帆不是他的监护人,没有义务供他读书、生活,更没有义务无条件的对他好;可在情感上,他又会不止一次地把陈帆想象成“妈妈”,渴望亲近她,渴望得到她给予的关怀爱护。
内心被矛盾填满了,他既怕自己会对那种温柔的呵护上瘾,又怕有朝一日自己会沦为别人眼中的负担。
就这样,在自卑和自尊的双重作用下,他决定压制渴求,先作出一副淡然疏离的态度来,而在这样的态度背后,是他愈发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独立,其后方能有资格站在陈帆面前,去索取他渴望的、不多的那一点点关注。
——你看,我有能力养活自己,并不是一个累赘,你只需要像对待亲戚家的孩子那样,和我说说笑笑,聊聊家常就好。
一路规划着所谓远景,夏天从市中心走回了大院门口,看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半,怪不得都有饥肠辘辘的感觉,迟疑两秒,他选择了一间看上去还算干净的馆子,吴记烤肉。
当然烤肉他吃不起,只能要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充饥,大概找到工作有了些底气,他还额外犒赏给自己一瓶价值五毛钱的冰镇汽水,就着店员免费赠送的一小碟花生米,也算吃得津津有味。
错过饭点,店里也没几苗客人,左手边是对小情侣,俩人相对坐着,点了不同口味的面,吃到一半还会互相交换,尝尝对方碗里是什么味道。
而斜前方那一桌,气氛就没这么有爱了。
“几点了,赵哥你说这帮人有诚意么?倒是来还是不来啊!”
饱含怨气的女声,从那一桌幽幽飘过来,说话的人背对着门,夏天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碎,极具杀马特风味。
“你闭嘴。”杀马特身边,坐着个穿白衬衫的青年,一边出言呵斥,一边冲对面其貌不扬的小眼男谄媚的说,“约的是一点半,估计有事耽搁了,那帮人晃谁也不敢晃赵哥啊。”
杀马特受了呵斥,赌气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怂货,你就等吧,要是姓高的今儿不露面,看你怎么跟赵哥交代。”
话音落,塑料门帘子哗地一响,夏天只觉得一股热浪裹挟着逼人的煞气,从身后突兀地席卷而至。
狭小的吴记烤肉店里,一下子,涌进来三个人。
打头的那个就站在夏天前面,个儿挺高,穿了件海魂衫,配一条运动短裤,手里还拎着个篮球。
身后俩人一字排开,一个精瘦,一个贼壮,也都是一身运动短打。
热浪是这三个家伙散发的,煞气也是。
“呦,来了。”斜前方的白衬衫回过头,然后起身、含笑、伸手、迈步,整套动作做下来可谓一气呵成。
他转过脸来,表情算得上笑容可掬,衣着打扮入时,头发也修剪成了时下流行款,厚厚的刘海盖在额头上,让夏天想起途径一家小店时,看见玻璃窗上贴着的郭富城海报,这人没有郭天王的颜值,整体感觉略显油腻。
篮球三人组还站在原地,没人吭气,也没人往前挪步子,那位壮男更侧身歪头,以一种“你瞅啥”的姿态斜睨着白衬衫和他身后的小眼男。
这仨人往门口一杵,连带着周遭温度都升高了,隐约还能闻见汗水的味道,不过并不难闻。
白衬衫有点尴尬,小眼男却淡定的笑了笑,“高建峰、汪洋、刘京,哥儿几个还真是铁三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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