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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峰被抬上救护车时, 人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自我保护意识很强, 在撞击的一瞬间,先行用手臂护住了头颈, 加上又有安全气囊,身上关键部位都没受什么伤,只是左脸颊被碎玻璃给划伤了,割开一道半乍长的口子。
还有左脚脚踝, 应该是骨折了,所有明显的疼痛都源自那里, 他睁开眼即刻能感觉到, 不过稍稍一扭头, 对上夏天一对血红的双眸,腿上的疼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怎么跟个兔子似的, 高建峰仔细看了一眼兔子周身上下,没见伤,只有衣襟上沾了零星几点血,估计还是被他给蹭的,又能好好地坐在旁边, 看来是没大碍,就只是眼神看上去很是沉郁,戾气似乎有点重。
“没事啊……”高建峰一开口, 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粉饰太平的惯性驱使下,他赶紧下意识先清喉咙,结果动一下,胸口居然传来隐隐的疼痛感。
“头晕吗?”红眼兔子皱起双眉,看着高建峰左脸上狰狞的伤口,一时间忘记调整自己脸上也显得有几分狰狞的表情。
高建峰想晃晃头,告诉夏天自己没事,才转一下脑袋,夏天一双手已按在他肩膀上。
“别动……”
这一声,是夏天和救护车工作人员一起喊出口的,随即救护人员开始询问起高建峰的姓名、年龄、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刚才发生了什么等问题。
高建峰哑着嗓子,悉数对答如流,说完正想冲夏天挤个满不在乎的微笑,不料却被救护人员直接套了个氧气面罩,彻底把嘴给堵上了。
我又不缺氧,弄什么面罩啊,高建峰无奈地想,然而他一只手被夏天紧紧攥着,另一手感觉有点麻,也懒得抬起来再去揭面罩,于是只好用眼神各种安抚,示意红眼兔子稍安毋躁,他是真的没什么大事。
出事地点在两座地级市之间,救护车把人拉到就近比较好的医院,各方面条件仍不能和西京的大医院比,检查过后,大夫拿着片子告知夏天,高建峰左腿韧带拉伤,踝骨骨折,需要打石膏固定。夏天不大信得过,此时他是外表佯装平静,内心极度狂躁,趁高建峰检查的功夫,他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动用所有能用的关系,联系了西京骨科、外科、神内神外最好的大夫,请人家尽快赶到这间医院,准备给高建峰来了个综合会诊。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等到确定无其他问题之后再安排转院,目前他实在不忍心再去折腾高建峰。
除此之外,他还要应对交警提出的各色问题。
肇事的货车司机自己受了重伤,眼下进了ICU病房,能不能清醒还是两说,检测的结果其人血液里含有酒精,但还没有到醉酒的程度,交警因此更倾向于把这起事故定性为意外。
夏天不置可否,翻着现场拍下的照片,交警好像还有点疑问,隔了一会儿,第二次问起:“你们俩到底是谁开的车?”
“我朋友开的,”夏天说,“我坐在副驾驶上。”
交警点点头:“那你这反应真够快的,当时没系安全带吧?”
夏天默默看他一眼,没说话。
交警以为他没明白自己意思,继续说:“照撞击车辆的位置来看,这处理方向显然像是在保护副驾驶上的人啊,哎我说,你俩是兄弟吧?”
夏天:“是朋友。”
交警略有点惊讶:“那够可以的,一般来讲,司机出于本能率先保护的必然是自己,要么怎么说副驾驶的位置是最危险的呢,一把方向甩过来,肯定是让车右侧受撞击啊,你这哥们真行,忒仗义了,得了,你赶紧想想怎么报答人家吧。”
夏天没吭气,半晌抬起眼,眼眶已红了一片,交警一看,心说这是被感动了,多么深厚的兄弟情谊啊,不想却听红眼眶的事主指着货车车牌号说道:“这车我见过,刚上国道的时候在我们前头,后来几次互相超车,我眼看着它从G5路口下国道了,为什么之后会突然出现在反方向?”
交警一愣:“你确定没看错?”
夏天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对数字很敏感,如果不信,你可以即兴问我,我确信不会看错。”
交警咂吧出不对来,想了想说:“你的意思,是这不是意外?那可就要好好查一查了,不过得等人醒喽,如果要是醒不了,就恐怕就没处问去了。”
没处问可不行,夏天也等不了那个可能永远醒不来的人,应付完交警,他当即联系了刘京。倘若这件事不是意外,那高建峰绝不能白受伤,必须要找到那个始作俑者。刘京听完,也如临大敌了一下,答应马上着手去查那个司机,又打听清楚了医院地址,火速会同汪洋等人,风驰电掣地赶了过来。
高建峰打着石膏板,左腿吊在床上,论形象实在不大英武,确定他没大事,兄弟们放心的同时,少不得要调侃几句,众人挤兑他烧包买进口车,这回赔偿是有了,可光零件就得等上大半年,让他好了赶紧换个合资车代步得了。
病房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连李亚男都知道了,来探视过好几回,说暂时瞒着高克艰,等人能下地了再让老高过来看。春节年假过半,听闻老板出了交通事故,高建峰的员工也都赶过来慰问,全被夏天一一挡了,他给高建峰弄了个单间,每天关起门谢绝外人打扰,一应饮食行动由他自己亲身照料。
白天还好,高建峰言谈如常,一脸无所谓的大大咧咧,可骨折带来的疼痛,以及腰椎的老毛病,还是会让他在晚间睡梦中带出些许幌子来。高建峰睡觉很老实,一般身子不动,头会微微往左边侧过来一点,左手挡在眼睛上,安安静静的时候,会突然地皱一下眉,也不知道他是腰上难受,还是腿上难受。
高建峰很能忍,这点夏天一直都知道,从小应对那些训练,强度一点点加码,他就一点点忍耐,无论多大训练量都能咬牙捱下来。对于自己的伤、病、痛,他绝对只会用漫不经心的笑容来做掩饰,这是他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可以关心别人的感受,对自己的感受则永远只字不提。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在那么紧急的时刻,第一反应是把他推下车去?
夜晚的病房,白色的床单显出清冷的质感,月光如水,往事如潮,夏天坐在床边,把从前到现在,他和高建峰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拿出来细细回味。出事之前,脑子里曾闪过的那个问题,现在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高建峰用行动粉碎了他所有的顾虑,反倒是他,究竟能为高建峰做些什么?
多少回了,他总寄希望于自己能够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去保护对方,有时候,他甚至幻想即便为爱人粉身碎骨也可以在所不惜,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高建峰始终比他快。
而这一次的“意外”,倘若真是由自己引发,继而带给高建峰这样的伤痛,那他还有什么理由要求高建峰再来爱他?
他凭什么呢?
夏天静默地守护了一整晚,在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淌满整张脸,之后,在第一道晨曦洒进病房时,他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倾下身去,在高建峰的额头上落下了带有几分虔诚意味的一吻。
所有的问题都不存在了,对于病床上这个人,他终其一生怎样报答、怎样疼爱都不为过了,只要高建峰好好的,只要他一切顺遂没有烦恼,连是否得到这个人,都已经变得不重要了。
甘之如饴地去爱一个人,原来可以无关占有,也可以无所畏惧。
高建峰的确没什么大事,恢复饮食,脸上气色也随之好了起来,住院堪比坐牢,不让下床,实在有需要也得拄拐单腿跳着往前挪,他是自在惯了的主儿,压根受不了这种束缚,很快就开始跟医生要求让他回家静养。
所幸他底子好,医生也没什么意见,夏天先给他办了转院手续,结果一路救护车又拉回了西京的医院。夏天连续陪了他近两周,上唇、下巴早冒出一大片胡子,一身落拓不说,沉默的时候更显出三分阴郁,高建峰看着新鲜,又觉得有些心疼,在夏天给他倒水的时候,十分手欠地摸了摸夏天的下颌。
“回家吧,好好睡一觉。”
夏天不理会这话,顾左右言他地说:“我把床摇起来,你把这杯水喝了,不能为上厕所不方便老不喝水。”
上厕所对于不良与行的人而言,的确是个麻烦,高建峰从来只让夏天跟到门口,然后一个人扶着墙蹭进去,有时候还不忘摆他装逼如风的淡然,大喇喇地说自己右腿能吃劲,绝对摔不了。
其实真话是他有些私心杂念,关于那个私密处,虽然他还完全想好,但总觉得是要在气氛到位的情况下,再暴露给夏天看——高建峰骨子里是讲究人,或多或少,还是有点精神层面上的洁癖。
这会儿床被摇起来,高建峰半坐着,很听话的喝完一杯水,放下杯子才说:“满脸胡子,一身匪气,你回去洗个澡,好歹睡几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你八点再过来,顺便把家里的行军床拿来,晚上不能光坐着,太累了。”
见夏天抿嘴不吭气,他又轻声笑了笑:“去吧,我也睡会儿,又不是不让你来,对了,晚上把电脑帮我带来,一堆事等着处理,估计邮箱都爆了。”
提到正事,夏天只好听话的去办。打发这人去休息可真不易,高建峰看着夏天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这些天他都睡不踏实,总是处于半梦半醒间,那天清晨夏天亲吻他额头,他是清楚知道的,也知道夏天无声无息地对着他流了很长时间的眼泪——无论控制得多好,人在哭的时候,鼻腔里绝不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又想多了吧,不过是场意外,难道又觉得对不住自己了?高建峰最怕别人有这类心理负担,何况根本没必要,那不过是他本能的一套反应。出事前,他正微微有点走神,等看到那辆货车,已经来不及了,最直接的处理方式只能是那样。他当过兵,知道遇到危险该如何自我保护,夏天则未必,所以伤一个总比两个都受伤要强。
何况,在那一瞬间,车里响起的旋律,正是那句“单车踏着落叶,看着夕阳不见”,他记得当时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多年前那个夏日黄昏,他骑着车送夏天回宿舍。彼时那种舒服安逸的感觉,穿过岁月流年,直抵心间——或许那时就有感觉了吧,却平白耽误了这么多年,权当是补偿夏天,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可惜了,原本打算表白的,被这么一弄,又莫名其妙给耽搁了。那天后备箱放着的包里,其实还有他特意带的冷烟花,看来精心制造不如随机撞个日子,他不禁有些怀疑起来,自己并不适合玩什么浪漫。那就认命吧,高建峰想,等伤好回家,他决定改走一个简洁质朴点的路线。
然而回家,那可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伤筋动骨一百天,起码还得在医院住上一个半月。高建峰躺得都快长毛了,终于不顾各种劝阻,每天坚持把自己擦干净,每天都要在楼道里溜达半圈。刚开始起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头重脚轻,右腿没站稳当,险些一屁股栽歪回床上,好在夏天反应快,当时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他人直接扶进了自己怀里。
夏天为照顾他,彻底休假了,带着电脑、电话远程处理着公司的事,每天24小时泡在医院,充当高建峰的拐棍,骨科病房的病友都认识这两人了——别人的看护全是家属,就他俩年纪相仿,长得仔细一看也不像,一问就知道不是兄弟,朋友能做到这份上,不免感动了不少闲来无事好感慨的大爷大妈。
这天,夏天刚巧接了个电话,期间语焉不详,说有个紧急的事要处理,一个小时内准回来,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跑了。高建峰这下可逮着机会,单腿蹦跶着,从外衣内兜摸出私藏的烟和火,拄上拐,身残志坚地走到楼道口窗户边,点上一根过过嘴瘾。
旁边一位老大爷也在放毒,手里还拿着个小录音机,咿咿呀呀的正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
“小伙子,腿还没好呐?今儿怎么没看你遛弯啊?”
高建峰笑笑:“晚点再遛。”
大爷哦了一声:“你那朋友呢?就那挺帅的小伙儿,他是你朋友吧,还是你兄弟啊?”
这问题,高建峰每天回答得不下四五回,都回答得烦躁了,于是摇摇头,没吭气。
“哦,那是哥们,发小吧?”大爷锲而不舍地问。
高建峰看着包打听的大爷,有心回答一句“其实那是我情儿”,不过他还没二到那份上,眼看大爷也穿着病号服呢,别回头再给人惊吓出好歹来,那就不地道了。
“算是吧。”他敷衍地点点头。
“嘿,那可不容易!我跟你说啊,这年月,朋友能这么上心,显见着是比亲兄弟都强!人家也有工作吧,我看着他就是个体面人,还拿着手机呢,为你请假耽误工作了吧?那天你俩在楼道里走路,他扶着你,电话响了好几声都被他给按了,瞧瞧,多够意思啊。”
这是来住院的嘛,怎么像搞监听监视的?高建峰用打量老特务的眼神瞥了大爷一眼。
“你还没结婚呢吧?”大爷不以为意,继续关爱着病友。
高建峰快速吸一大口烟,嗯了一声。
“可说呢,要不媳妇怎么不来,不过说真话,这媳妇都不一定能做到你发小这程度。老话儿怎么说来着,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有道理着呢,就只是有你这发小衬着,往后媳妇可不好找喽。”
高建峰干笑一声,没接茬。不过大爷说的话他认同,他也陪护过病人,高克艰住院那会儿,他正经照看了好长一段时间,说实话,这活儿相当的枯燥烦闷,哪怕他照顾的人是他亲爹,多少也还是会有不耐烦的时候。
“啧啧,这就叫情谊了。”大爷总结道,按下play键,喇叭里即刻响起了一阵诡异的旋律。
——如果这都不算爱,我有什么好悲哀……
高建峰:“……”
大爷的流行歌曲,要不要整的这么应景?他心想,继而打消了再抽一根的念头,准备回病房图个耳根清净。
“嗐,这什么破歌,我跟你说啊,现在写词的人都没文化,这是我儿子给我录的,净是什么腻腻歪歪的无病呻|吟,我就不爱听这个。”
大爷说着抬手按停,又飞快换了一盘磁带,“嗯,这个好,还是老歌好听,想当年啊,我也是个摇滚青年。”
话音落,果然画风突变,嗬,这回改黑豹了,还是那支经典的don't break my heart,高建峰挑了挑眉,听着从中间开始唱起的副歌旋律。
——独自等待,默默承受,喜悦总是出现在我梦中………
……行吧,高建峰狠狠掐灭烟头,心想不就是不让爱人独自等待么,该来的总还是要来,既定发生的事,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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