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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陈帆终于没有再拦着他。
自那晚大闹一场之后, 陈帆明显憔悴多了, 近一个月积攒下的疲惫开始蓬勃发作,她就像突然被抽去了水分的花, 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了下去。
看着她惨淡的面色, 夏天只觉得胸口都一阵堵得慌, 差点没忍心跟她开口直说。
好在,陈帆自己都明白:“家里人多, 也没个安静环境,还是去学校吧。这一年太关键了, 功课不能耽误, 这样我也放心些,等周日再回来吧,我给你做点吃的,回家补一补。”
夏天点头说好, 随即发现, 纵然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到了这个时候, 也不过汇成那一个字而已。他于是没再废话, 收拾好东西飞快地出了门。
不想多逗留, 也是因为有些怕, 怕陈帆再和他道歉,更怕他一个没忍住会想要劝她——何必在乎一个算计你的丈夫、满脑子重男轻女封建思想的婆婆,你又不是没有工作,大不了离婚,至少还有女儿可以和你相依为命。
然而这些话,他又拿捏不准该用什么立场去说。
万一陈帆根本不想离婚呢?她和徐卫东毕竟是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才走到今天,倘若她舍不得,那别人说一千道一万又能起什么作用?
生活无非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关起门来过日子,谁家还没有点龃龉的破事、几本难念的烂经?关键还得看当事人自己怎么想,且还轮不到外人去指手画脚的瞎掺合。
不过作为一个刚得了自由身的光杆司令,夏天倒是十分欢迎朋友在他搬家时来掺合一把。
夏天行李不多,占大头的全是书本、复习资料。赶在放学之后开搬,那位隔了一条过道的热心“同桌”便知道了,他号称自己闲着也是闲着,用自行车后座驮了一包复习资料,十分仗义地陪夏天走了一趟。
学期过半才加入住宿大军,夏天倒是难得点正了一回,在标配都是四人间的情况下,居然分到了一个两人间。舍友是个高二的体育生,晚上要训练,早上要跑圈,可以想见,两个人日常打照面的机会并不会太多。
高建峰不擅长收拾,坐在床边晃荡着长腿,闲看夏天归置东西,一面指点江山似的说:“竞赛还有两周,你初赛过得挺顺,最近题感也越来越好,按道理应该有希望,就是做题速度还有待提高。”
这话倒是让他说着了,因为不喜欢检查,夏天审题的时候就会格外仔细,为此多少得耽误点功夫,不像高建峰,看题干经常快速浏览一目十行。
掖着床单,夏天笑问:“你真觉得我有戏?”
高建峰看着他麻利的铺完床单,又开始套被套,动作娴熟宛如行云流水,心想什么时候要来个生活技能大比拼,此人八成能拿个大满贯,至于数学竞赛,他斟酌着说:“有,得个三等奖问题不大。”
“三等奖钱多么?”夏天如今在高建峰面前,已然毫不掩饰自己的市侩,反正高考加不加分他也不在乎,在乎的无非是多赚点钱。
何况刚交完住宿费,他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又回到了解放前。
八中的寄宿管理非常严,住校生晚上必须参加晚自习,这点连周妈出面都没法替他讨情,晚间打工只好被迫暂停,学校到市中心的距离又比之前要远,这就意味着以后去KFC都没那么方便了。
虽说有得必有失,但这事还是挺让人惆怅,夏天连着几天都在琢磨,要不要就近给人发发传单,或者找个给初中生当家教的活儿先干干,周末要能合理安排好时间,带个五六份家教不成问题,赚得也不见得就比在KFC少。
不过说到奖金,高建峰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一直没和夏天认真提,主要是每回竞赛分到的钱数都不大一样,哪怕实际名次是完全一样的。
盖因奖金这东西,是由主办方直接发到学校,然后再由学校转发给学生。中间过上一道手,用肚脐眼想也知道必然会被克扣,而扣多扣少,那就取决于运气了——得看当年主管这事的老师是心宽体胖型,还是心狠手辣型。
据说今年赶上副校长接管,此人是全校闻名的钱串子,人送外号胡扒皮,用周妈的话说,那就是搂钱的一把大耙犁,不然也不会从一个体育老师,直接蹿升成为八中的二把手了。
高建峰认为前景不乐观,只能含糊回答:“差不多够补你的住宿费,没准还能有点富裕,再加上打工的钱,足够你撑到高考了。”
说着,他低头看了下时间,“该迟到了吧,你还不走?”
夏天把被子套好,从上铺一跃而下,“不去了,得上晚自习,以后只能周日过去了。”轻描淡写的说完,又笑着补了一句,“等会请你吃饭,谢谢你帮我搬家。”
晚上不能去打工,收入肯定要锐减。高建峰掂量了一下,除非请吃小浣熊,不然怎么好意思呢,还不得食不下咽?可要真吃小浣熊,自己也还是得食不下咽——被调料糊一嘴,齁得食不下咽。
夏天打量他变幻莫测的表情,笑了笑:“晚上要上自习,以后也不能培训了,就当是补请老师吧。放心,我不请你吃食堂,鸡蛋灌饼怎么样?”
高建峰未置可否,倒是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翻出一袋子东西,“给你的。”
夏天顺手接过来,掂了掂不算沉,原本只当是是小零食之类的,也没太在意,等打开袋子一看,他却错愕在了原地。
十几盘磁带,有那天晚上他和高建峰聊到的摇滚乐专辑,也有空白卡带,除此之外,还有一个Sony的小Walkman。
高建峰无视对方的呆滞脸,有条不紊地解释着:“为师因为不能亲自授课,于是就给你录了几盘讲解磁带,没事多听听吧,里头涵盖了历年竞赛题的难点,乃是为师多年积攒下的精华。我做人一向有始有终,徒儿你也不必太过感动,抓紧时间认真聆听,如此方能不辜负为师一片苦心。”
他自顾自地摇头晃脑、神神叨叨,全没留意夏天脸上的神色,隔了一会,才看见夏天拿出那只Walkman,问:“这个呢,也是随机附送的?”
夏天自以为声调控制得不错,不想尾音还是有些发飘,说不上是因为出乎意料,还是因为心里正升腾起某种隐秘难言的欢喜——三个晚上,六盘磁带,换句话说,是打从自己放话要出来住宿,高建峰就已经在着手准备了。
这一番推论,让夏天心内一时五味陈杂。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风雨中踽踽独行的人,因为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只好硬着头皮迎风往前闯。虽然早就习惯了,但突然有人赶上来,愿意为他撑起一把伞,纵然身上已湿透,他心里仍是暖的。
离开徐家前,夏天几乎纠结了一整晚,才算放下了对陈帆的那点眷恋,正打算心无旁骛、大踏步地在考学赚钱的康庄大道上狂奔一通,谁知高建峰又以一种横空出世的姿态,“哐啷”一声,把这份关怀砸在了他面前。
一门心思往钱眼里钻的伧俗少年无奈了,甚至再一次,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高建峰却还在思考,究竟该如何回答夏天的问题。他其实算不上心思细腻,即便有,也是偶尔露峥嵘,大多数时候都是大而化之的,真让他费心思去揣摩别人的想法,倒不如直接当头一棒来得痛快。
就好比眼前这件事,高建峰以己推人地去设想,当然也只能想到关乎“自尊”的那一点点蛛丝马迹。
说回这只Walkman,的确是在他手里捂了挺长时间,犹豫再三,一直没找到合适时机拿给夏天。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难免会让人产生非奸即盗的感觉。
高建峰既不想盗,也没什么可奸,最多是想把过剩的东西拿给有需要的人,如果非要说还有别的,那也就是顺道发泄一下,他体内同样存量过剩的“帮扶欲”。
借着这回夏天搬出大院,他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由头,只是“送”这个字到底有些微妙,不方便轻易出口。
酝酿片刻,高建峰淡淡地说:“录了磁带,总得有东西能放,我估计你自己的也没带来,先拿着用吧,算是我租给你的。”
夏天已经缓过神了,听见最后一句,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那请问怎么个租法?按天,按月,还是按小时?”
高建峰摸了摸鼻翼:“按……顿吧。”
夏天:“……”
听这意思,是要让自己请他吃饭?
果然,高建峰接着说:“请吃东西就行,权当付租金了。”
扯淡!夏天挑着眉问:“吃什么?八毛钱一个的孜然夹馍?”
“鸡蛋灌饼也行,”高建峰伸展长腿,懒洋洋地回答,“积少成多,请到高考结束,咱俩这账也就清差不多了。”
夏天没吭气,只是微微蹙了下眉,请吃饭当然可以,但对于高建峰刚刚说的时间点,他忽然觉得不大满意。
怎么就只能请到高考结束?再之后呢,两个人难道互不牵涉、从此各奔天涯?
就在一闪念间,夏天脑子里蹦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依照目前的成绩,他完全可以选择和高建峰去同一个城市,读同一所学校!
然后在接下来的四年间,他可以每天都见到高建峰,也可以像现在这样,两个人坐在一起闲谈聊天,甚至还有可能……让彼此的关系,比现在再亲密一点。
虽然差着年级岁数,但高建峰一向是院里这帮孩子的头,徐冰对他多少有顾忌,何况那点事也确实见不得光。从墙根底下站起来,她恨恨剜了夏天一眼,就急匆匆地从现场撤离了。
胡同里北风呼啸,并不适宜闲聊,高建峰也没多话,直接把夏天带到了卖胡辣汤的小馆里。相对坐下,夏天的神情已恢复如常,只是颇有几分矜持地维系着沉默是金的态度,良久一言不发。
直到两碗胡辣汤上桌,高建峰才用平淡的语气开口问:“刚才什么情况?”
夏天犹豫了下,毕竟事情牵扯到陈帆,他不想让高建峰觉得陈帆教女无方——尽管那已是铁一般的、不容抗辩的事实了。
迟疑片刻,他回答:“徐冰被几个小流氓堵了,刚好让我撞见,没什么大事。”
如果高建峰没听见徐冰那句怨愤的指责,兴许也就信了,可那会儿他听得清清楚楚,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他不大满意地盯着夏天:“说点真话行么?”
夏天揉了揉眉心,半晌,又无奈地笑了,一五一十把来龙去脉交代完,末了,总结成一句:“电视剧看多了,挺能异想天开。”
高建峰也这么觉得,讽刺的吊起一边嘴角,伸出手指了指脑袋:“徐冰,这儿有问题吧?”
“应该是,”夏天深以为然,更不吝展现出他深藏不露的刻薄来,“胸不大还无脑,悲剧吧?”
高建峰蓦地抬起头,眼神带了三分揶揄:“这都注意到了,观察够仔细的。”
夏天光顾着发泄了,不防被自己的尖酸反噬,汤喝到一半听见这句,顿时卡住,胡椒面直呛进嗓子眼儿,他赶紧偏过头,捂着嘴一通猛咳。
高建峰看一眼他的狼狈相,叹口气,起身去要了杯清水,回来时站在他身侧,顺势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好在你搬出来了,”高建峰边胡噜着边说,“别想太多,先好好吃饭吧。”
夏天点点头,灌下两口水,呼出一口气:“这事儿,你别跟别人说。”
高建峰嗯了一声,坐回他对面,低下头继续喝汤。
夏天当然知道,自己的叮嘱完全是多余,可这会儿除了讲几句废话,他也想不出该聊些什么好。所幸,身边有高建峰,不然他真不知道能跟谁去念叨——估计谁都不行,但凡换一个人坐他对面,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事件原委和盘托出。
高建峰倒是没什么好奇心,搭上脑子里还正寻思着别的事——那个穿皮夹克、半边脸淌血的家伙,他总觉得是在哪见过。他向来记性好,对人脸过目不忘,既然觉得眼熟,就一定是打过照面,没准还说过几句话,但具体到这人是谁,一时半会又没有头绪。
于是两人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意兴阑珊,填饱肚子,身上渐渐暖和过来,也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
直到第二天,在风和日丽的周一下午,趁着周妈去烫头,高建峰一帮人在篮球场上驰骋的时候,他才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上了,灵光一现的记起了那个皮夹克到底是谁。
想起来了,高建峰即刻把汪洋、刘京叫到了一边:“最近放学盯着点夏天,上晚自习前,别让他一个人单独出校门。”
刘京警觉地追问:“什么意思,他惹事了?”
高建峰摇头否认:“是别人惹他,他把人拍花了,那家伙刚好是赵盛华的堂弟。”
汪洋别的没留意,听见“拍花”俩字,顿时来了情绪:“我靠!这么能打?平时一点看不出来啊,是单挑还是群殴,一对几啊……”
高建峰没等他叨叨完,凉凉地丢了一记眼风过去,把后头乱七八糟的话给彻底截断了。
汪洋他们是没见过,高建峰心想,夏天打架那模样,阴沉狠戾,像是随时能跟人拼命,单为这个,已经够让人不放心了。再以他和赵盛华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估计,姓赵的绝不会善罢甘休。上门找麻烦还在其次,就怕夏天控制不住,再惹出什么事来——那才是真正的麻烦呢!
刘京很快也想到了,沉吟着说:“那这事肯定过不去,要搁平时也就算了,招呼一声,兄弟们可以跟他们干,问题是都这会儿了,我们俩还好说,许波他们还上劲考大学呢,这节骨眼上……”
高建峰抬手打断他:“就是这节骨眼才让你盯着点,只要进了校门,华子还不敢往里硬闯。”
顿了下,他忽然正色起来:“夏天和你,和我都不一样。退一万步说,咱们还有底兜着,你和汪洋、许波可以上军校,我也可以,但他行么?万一没弄好,因为这事再背个处分,值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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