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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乃为四季。
前八年置身严冬,饥寒如影随形;其后八年,如沐春风,乐我一世之乐,涓滴不敢相忘,乃为救赎;此后八年,烈日当空灼心神,然有所渴盼,心中日月皆在,也得成活;独末八年,秋意萧瑟,行尸走肉,不念生,唯盼死后相见。
种种皆因一人,成我一世所敬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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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宁行宫的冬日,冷得像是一把结冰的刀在慢慢地刮着骨头。
且东南人民喜湿,皇家又无冬日居于长宁行宫的惯例,因而行宫在建造之初,并未铺设地龙。冬日一来,便是在房中摆了七八个火盆也不甚温暖。
宋槿正如往常一般,坐在窗边,翻着匣子里的东西。
他不过二十五岁,在镐城时还是家家有女家家求的少年宰相,绝美的容颜不知折了多少少女的芳心,上花轿嫁予旁人之时,红盖头下哭得撕心裂肺。
便是去年他离镐城之时,往来相送的香车挤到了城门外,大将军家的幼女骑马追了他二百里,都未见马车中的人掀帘看上一眼。
而如今,他坐在窗边,细细地捧着手里的布老虎如珠似宝,那垂在手边散开来的头发,却是比那如玉的手的颜色还要更白上几分。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芫荽推门进来,将手里端着的参汤放到一旁,伸手就去关窗,“小公子也不知疼惜自个,这般天气,还对着窗吹风。”
宋槿连头都未抬,只伸手又推开了窗,一天未说话的嗓音有些干涩,“无妨。”
他捏着手中的布老虎,检查完上面并未有掉线和破碎,转头去看窗外正对着的一棵桃花树,柔和了眉眼朝那棵树笑。
芫荽却差点被他那笑笑得掉下眼泪来。
她比长公主还大上几岁,如今已是四十二之龄,可那头上的白发,也不过是稀稀拉拉的几束,比不得宋槿满头霜花。
通徽十七年春日,长公主是弯着嘴角死在睡梦中的,她受病痛连累多年,虚弱时连个杯子都握不住,死了反而是种解脱。
而她按着长公主的懿旨,将其葬在了长宁行宫的后山,扶着衣冠椁去了镐城,见过泪流满面的宣帝,才拿着长公主给的包袱,去了宋相府见抱病的宋槿。
宋槿那月正好伤寒,连着平东南兵乱时受的伤告了病假,并不知三日前,宣帝就已收到了长公主薨的讣告。
他听闻门房来报,长公主身侧的芫荽姑姑求见,喜不自禁地换了崭新的春袍,亲自到了二门外迎人,却只看见芫荽满眼通红浮肿,手里拿了个包袱。
八年前的某一幕重现,他差点就没站住脚。
他在朝中忙忙碌碌了八年,没有功成名就的奢望,不求天下苍生的安康,他几乎是用着流离在外的旁观者身份,当着万人之上的宰相。
唯一的目的,不过是在她回来之际,坐在离她最近的宴席上。
宋槿只是想让她觉得,这么多年的教导没有辜负,即使她离开了朝堂,即使她执意要一个人去等死,他也会守住她要守的国泰明安,给她坚实的屏障。
养育之恩,教导之义,他还没来得及一一回报。
只芫荽跟着长公主的时间久了,说话做事都随了她的干脆,开口一句便是,“奴婢拜见宋相,奴婢此来,是奉长公主遗命,给宋相送礼的。”
她半蹲着身行礼,将手里的包袱递了过来。
“这是殿下为您备下的生辰礼,补八年之缺,至您百年。”
“殿下临终前,唯愿您,福寿绵长,一生无忧。”
宋槿踉跄了两步,终于扶着墙站稳。
他毕竟当了八年宰相,大场面见得多了,此时还能硬挤出个笑脸来和缓压抑得让人心跳都暂停了的气氛。
“芫荽姑姑这是说笑吧,殿下若不喜我送礼,我不送便是,不必开此等玩笑。”
芫荽却不容他退,只把包袱往上递了递,“殿下葬在长宁行宫,衣冠椁如今停在宫中的掌珠殿,陛下让您明日进宫,操持长公主下葬事宜,圣旨稍后便到。”
她略停了停,声音有些哽咽,“殿下当年执意要走,便是不想临死引您和陛下伤怀,如今您也该让殿下宽心,以慰她在天之灵。”
宋槿许久都没说话。
他闭了眼,想盖住自己浑身洋溢着的哀恸和愤怒,只许多事物不是闭了眼就能盖住的。
不过一瞬,滚滚而下的泪水就沾湿了他的前襟。
春袍单薄,沾湿后风一吹,凉得透彻心骨。
次日,宋相上朝时,满头青丝变白发。
在朝中的老臣们个个心知肚明其中缘由,但却同时三缄其口,不敢再言一丝一毫有关宋相和长公主的秘闻。
一是死者为大,此时妄议,坐在龙椅上的宣帝定然饶不了他们。
二是宋相此前下死手惩治了几个嚼舌根的大臣,杀鸡儆猴,堵了天下人的嘴。
三是长公主避居朝堂多年,已许久未出现在热议的话题之中。因而镐城各家贵女恋慕宋相的流言和秘闻不断,宋相与长公主的秘闻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已经春末,待到长公主的衣冠椁葬入皇陵,夏蝉都已经叫了小半个月。
宣帝在勤政殿见了从皇陵归来的宋相,两人一坐一立沉默许久,宣帝才拿起茶盏抿了口,润了嗓子,“你想去长宁陪陪长姐也行,只这宰相之位……”
宋槿拱手,他这几个月瘦得飞快,此时只剩嶙峋之相,“当年殿下便是更看好岳太守,如今岳太守已是吏部尚书,提拔为相也名正言顺。”
宣帝点头,“也可。”
他再看眼宋槿,却是笑得有些发涩,“朕自小便觉得长姐疼你多过朕,因而给了你不少苦头吃,可如今看来,长姐疼你不是白疼的,至少你还可以陪她。”
宣帝堂堂帝王至尊,莫说是去长宁行宫,便是去皇陵送葬,大臣们都是战战兢兢,各种劝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唯恐他出了差错。
两人因着这话重新陷入了沉默,这么些年,他们谁都动过把长公主接回宫中的心,但宣帝子嗣艰难,长公主又摄过政,回宫一事,需周虑的事情颇多。
一拖再拖,如今只回来个衣冠冢。
宣帝一阵阵憋着气,逼得眼眶都发涩了,正要开口,宋槿已经拱了手,草草行礼退下。
从殿门口吹来的风又沉又闷。
宣帝坐着,再说不出话。
宋槿从勤政殿中出来,迎面就撞上了岳桡沉。
岳太守当年被贬,却是遇上了命中注定之人,如今府上两男两女,人生也是圆满得很,因而他见着这位当年最受长公主宠爱的宋相,也是好声好气的。
“长公主殿下走得安详,宋相也应节哀,免得伤身。”
宋槿点了下头,和他作别。
只不过才走出几步,就遇见了韦省之,两人好歹有过当年同在长公主府的交情,碰面都是会打个招呼的,但这招呼打完,韦省之却没走。
“月前听闻崔驸马暴毙,崔侍郎伤情过度,辞了官,宋相可知否?”
他问话时已是确定的语气,没半点疑问之意,最后甚至还带了丝怒气,显然是对宋槿的作为气愤得很,“长公主殿下都未曾出手,宋相倒是小肚鸡肠得很。”
当年起事的成王,宣帝都念了皇家血脉只圈禁了事,是宋槿非要将成王腰斩示众,而那位“谋害”长公主的神箭手,在尝遍了酷刑后血尽而亡。
这位繁朝最年轻的宰相,在朝堂上心狠手辣得一群老臣都畏惧于他。
韦省之几乎都要忘了,他在长公主府,在长公主前面那乖巧懂事,随便她颐指气使,眉眼中总是带着明媚的笑的模样。
而此刻,宋槿看了眼他,黑眸衬着白发,美得更是妖异。
“殿下早逝,原因不过二者,”宋槿的声音凉的很,像是在深井中浸了三日才捞上来,“旧年情殇,以及当初寿宴上的那一箭。”
当时诊脉后,太医便说过,两伤相加,长公主余下的寿元定是不长。
他说得很慢,一字字碾出来,“因果循环,该是有报应。”
韦省之待他走了都没听懂这两句话。
直到八年后,无意间听闻宋槿的死讯,在书房中坐了许久,才明白了这句话。
崔驸马伤了长公主的心,便被人活生生地挖心而死,而他宋槿办事不力,让长公主伤了身,便在陪了她八年之后,活生生将自个的身体弄垮了而死。
因果循环,他连自个都报应。
宋槿从那桃花树上抽回神,握拳挡在嘴上咳了几声,伸手就要去端那参汤。
芫荽被他那两声咳惊回神,赶紧就探了探那参茶的温度,确定是温热的,才让他端了去。
“您还真不愧是长公主养大的,这时不时迷糊一下的性子,还真是随了殿下。”
宋槿最爱听她说起长公主的往事,闻言就“恩”了声,冰凉的双眼里透出丝丝的笑意,指了下隔着案几的榻,“您坐。”
他们这般互称“您”的,归根到底也都是因着一个人。
芫荽也就不推辞,她年龄大了,是一定要老死在这行宫,陪着长公主殿下的,且人老了也爱回忆,说说那些过去了的欢快事。
“长公主自来了行宫之后,整个人都明艳了许多,和以前看着,到像是不是同一人般,只奴婢侍奉着,却是更高兴看着那样的殿下。”
她想了想,又想起几件往前没说过的。
“……那山上下来的野兔子,被殿下养了十日就肥得厉害,跳也不跳的,殿下就说,再养就满身肥膘,肉都不好吃了,当日就让小厨房烤了。结果殿下吃了两口就腹泻,吓得太医立时让奴婢们将那兔子分食,连点油腥都不给殿下。”
宋槿一双好看至极的眼里含了笑,从抱着的匣子的角落里拣出个小小的白色骨头,之前他还不知这是什么,现在却猜出来了。
“这就是殿下吃那两口剩的骨头吧?”
“是,”芫荽也在笑,“当时奴婢问了,殿下说是要让您也尝尝这看得见却吃不着的滋味。”
现在他的确看得见却吃不着,可那要看他吃瘪的人也不在了。
宋槿的手移出了匣子,摩挲着旁边带血的一件宝蓝色的衣袍,手臂上的伤灼灼的疼,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时殿下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处,流回他伤口,将那里烧灼得好似拧死了心脏一般。
他将东西一件件收拾好,站起身震了震衣袍,往门边踱步。
芫荽知道他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去长公主的陵墓,自来了行宫后便风雨无阻。可外面的风里夹着湿气,冻得人骨头都在哆嗦,这天又是眼看着要降雪了。
“小公子,”她追了两步,自宋槿来行宫后换回来的这个他到长公主府的那八年里时常能听见的称呼,往往能得到他的几分回应,她也不敢直接劝阻,只能拿出殿下来,“殿下愿您福寿绵长,您要保重自个。”
宋槿停了下脚步。
他站在庭中,穿堂风鼓起他宽大单薄的衣袖,整个人更是瘦得有如枯枝,在鼓起的衣袖间,似是不知何时就会乘风归去。
宋槿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他儿时。
那时他的亲娘在他耳边哭天喊地,一声声求着他活过来,他明明浑身都疼,心口更像是有把火在烧,可还是拼命地想活,终于睁了眼。
只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帮他的娘亲擦了眼泪,那妇人就像是见了鬼怪般,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尖利的叫声遍布他的周围,一个个巴不得他再死去。
他现在也想死,但却不能这么早死。
宋槿回过头,朝着那位侍奉了长公主多年的侍女一笑,“于我而言,人生活过四季便已足够。”
春夏秋冬,他一一走过,便也该落叶归根了。
只是那根,不知道还愿不愿意,在地府稍微等一等他。
或者上天垂怜,让他先一步投生,在下一世能护着想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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