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 35 章

尤四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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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舟在沙丘上航行, 有风的时候日行千里, 无风就不好说了, 一天飘上三五由旬, 也不是没可能。距离铁围山还有五百由旬,照这样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出瀚海。等不及了, 对准风帆吹上两口气,沙舟倒是走得快了,可是引来了沙尘暴。小小的沙舟经不起掩埋, 身形一晃变作透明的笊篱, 把整个沙舟罩起来, 等沙尘过后再吹两口气……如此反反复复, 真是操碎了心。

    艳无方长得甚好看,静静坐在船舱里, 白净的皮肤,眉眼蔚然。阴山上女妖铺天盖地,道行高深的为了变美,面皮不知画了多少张,没有一张能长成她这样。煞有两个极端,如果不是五官狰狞,那就一定美得出奇。当初金刚曾为这种容貌折腰, 毒/药上沾了蜜, 销魂但凌厉的杀气避无可避, 生死也握在了煞的手里。

    随时取人性命,这是煞的天性,她可以吸食灵魂,吞吃肉体,很多时候煞和罗刹没有区别。然而一个受了点化的煞,妖艳里又有浩然正气,这就稀有了。哪天长风自然吹过瀚海,令主得闲就化作一只蛾,停在舱门上听他们说话。艳姑娘的声音也很好听,疏离中带着人情味,像阳光洒在盐碱地里,苍茫的,泛起粼粼的光来。

    对于魇都令主,不知什么缘由,她的偏见根深蒂固。难道就因为阴山最近怪病频出吗?梵行五千由旬的土地,上面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妖魔,令主就是撕成碎片,也管不过那么多闲事来。

    其实到了那里,她就会发觉那里的好,虽然常年没有太阳照射,但光怪陆离,比钨金刹土有意思多了。

    沙舟停在一片土丘后面稍事休整的当口,令主隐去身形坐在一棵枯树顶上。阳光照得他眼花,他手搭凉棚遮住了眉眼,一身宽大的黑袍吸收热量,暑气难耐。不能学蜥蜴,脱光了怎么见人呢,所以就算袍子积满了沙灰,也不过拍一拍,因为他千万年来只有这一身衣裳。

    那只瞿如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一双鸟眼看着树顶,仿佛能看穿他似的。他闪了闪,她的眼珠子依旧定定的,应该是在发呆,嘴里喃喃道:“师父,快出瀚海了,前面就是铁围山。可是蛀铁虫那么厉害,上哪里去找洞冥草?”

    他下意识抬起手,手指拨了拨胸前别着的青枝。洞冥草会发光,白天不能和太阳争辉,但夜里如灯如炬,能照一切鬼魅。等天黑了,就找个地方丢下,她捡到了一定很高兴。

    她倒好像没什么担忧的,“过两天就是十五,走出瀚海自然有铁围山的妖魅来找我看病,到时候换一株洞冥草,应该不是难事。”

    一直默不作声的男徒弟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他的头发长得很长了,不再像个和尚。仔细看看他的脸,眉间有烽火,眼里有乾坤,应当不是个寻常角色。

    不寻常,进入瀚海后,四野连个准确的坐标都没有,他却可以坚定地引领她们直取铁围山。可是这么有城府的人,为什么甘于拜她为师,颇费思量。反正她对这个徒弟很好,教他方术,还许诺跟他一起去阴山打猫丕……

    令主从树顶跃下来,沙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黑袍落寞地走开了,背影无法不显得凄凉。

    最终洞冥草还是放在了他们途径的路上,虽然有些刻意,但到手后照样可以激发惊喜。瞿如依旧把功劳都归在了好人有好报上,令主发笑,世上哪里来那么多的好报,好人死得早倒是真的。

    不过看见她高兴,这样就很好了。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一门婚事,虽没见过未婚妻,但是自发一往情深。可惜后来未婚妻跟人跑了,他发现后整个人都懵了。琉璃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不是杯子,是他的心。都说三界内妖精最狡猾,可是人一旦坏起来,比什么都厉害。

    血泪教训在前,不得不谨慎。时不时窥上一眼,船舱那么狭小的空间,里面有男有女,多不方便!

    终于瀚海走完了,接下来是一片碱海。铁围山在碱海之上,从远处看过去黑压压的,遮天蔽日。山如其名,就是一个大铁块,有嶙峋的险峰,但草木不生,更别提人烟了。令主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从魇都到须弥瀚海直接腾云,谁还一步一个脚印!所以说肉体凡胎就是麻烦,如果只有她和瞿如,至多花上两天,必定到了。

    他们雇了一条船,船主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傀儡,除了摇橹什么都不会。船在汪洋大海上航行,令主站在船头迎面激浪,颠沛了几天抵达到碱海分界,海水也一剖为二,一半蔚蓝一半黑暗。

    黑暗的世界,他的世界。昏昏的天色迎面扑来,那是和天黑不一样的一种体验,视力不好,恐怕有点晕眩。当然梵行刹土也分白天黑夜,白天就是这样,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差不多就像山那边的阴雨天。黑夜呢,无非是没有月亮,但星星照样闪闪发亮。梵行刹土虽然被隔在了铁围山之外,但它依旧属于人间,除了少点烟火气,其他什么都不缺。

    一阵浪头打过来,浇得黑袍稀湿,令主把手探进风帽里,抹掉了脸上的水。回头看,洞冥草发出的光,成为这昏暗海上唯一的照明。他们把它吊在桅杆上,风浪都浇不灭它,比灯笼火把好用多了。

    航过了一程波涛,海面渐渐趋于平缓,船舱里的人松了口气,她说:“无量海上从来没有起过浪,这碱海果然可怕。”

    姑娘就是姑娘,其实用不着害怕,如果船翻了还有他,绝不会让她淹死的。

    那个男徒弟处处表现得很渊博,十分讨人厌。

    “阎浮提外有九山八海,碱海是第八海。不像其他七海蓄满功德水,这里是咸水,没有神佛庇佑,因此风浪大了点。”他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师父放心,过了这片水域就到梵行地界了。以前金刚曾经扔过神杵定海,即便妖风再大,水也不会起波澜。”

    那只瞿如立刻满眼崇拜,“师弟懂得真多,这是以前从鹤鸣山上学到的学问?”

    黑袍下的双手握了起来,怪鸟胆小怕事,没出息!既然喜欢,为什么不紧紧抓住,让他有时间在师父面前卖弄。

    艳无方当然很欣赏这个徒弟,作为一个凡人,能懂得这么多,不容易。她在微笑颔首的时候,令主气恼地转过身,蹲在了船头的缆绳桩上。

    船绕开铁围山的山脚,因为谁也不知道水下是什么样的布局,万一触礁就麻烦了。远远驶开一点,那山体直抵梵天,进入其笼罩的范围,会生出渺小如蝼蚁的卑微感。山下常年阴暗,加之湿气重,前方的海面上汇聚起了浓重的雾。那片浓雾底下,隐约有星星点点的白,像飞雪凝集。

    船舱里的瞿如也发现了,振臂高呼:“师父快来看,下雪了。”

    这世上哪有落进水里不化的雪!无方忙出舱查看,起先离得太远看不清,后来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雪,是成群的蛀铁虫,它们首尾相连,在这片水域筑起了它们的王国。

    大家都有点慌,这种虫子连铁都能啃咬,普通的木船根本经不起它们的袭击。只是奇怪,以铁为食的东西却长了一身好皮肉。通体的透白,乍然一看是纯洁无害的,可是当它张开嘴,里面密密麻麻的黑牙足以叫人胆寒。

    洞冥草只有一株,蛀铁虫已经汇聚成千军万马,令主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算错了,现在正是虫子繁殖的季节,它们从四面八方涌向这片阴寒的水域,运气不好的话,这场大集合要半个月后才结束。

    他回头看了眼,她临风立在船舷上,长发漫天飞舞。广袖兜住了风,狠狠向上鼓胀起来,露出了一双纤纤的臂膀。腕上戴着的金钢圈,据说是莲师送给她的。莲师一个男人,对姑娘还真是关怀备至……他讪讪地想,忍不住再看一眼,金钢圈上佛光耀眼,照得那双玉臂如伎乐飞天。他开始怀疑,人间的那些壁画,不会是照她的样貌绘制的吧,简直像到骨子里去了。

    蛀铁虫到底被惊醒了,慢慢分散开,如豆的小眼紧紧盯向这里,每一只都蓄势待发。

    船在缓慢前进,桅杆上吊着洞冥草,光线所及的地方蛀铁虫都避让开了。可是一棵草的威力毕竟有限,个别愣头青被照见后化成了浮沫,更多的口唇大开,摆出了攻击姿态。

    船还是驶入了它们的领地,被团团包围住了。这些东西生来邪气,如果不在它们进犯之前消灭它们,这条船顷刻就会被啃得一干二净。

    令主撩起了袖子,准备发威,但他还没来得及施为,一团火球就从天而降,轰地一下点燃了船尾的虫群。

    他讶然看着碱海上火光如浪,这两重相克的极端融合,沸沸扬扬照亮了半边天幕。她依旧站在那里,足尖一点,身姿轻摇。高擎的掌间蓄满风雷,原来是她引来了地火,把船周几里内的虫子都清扫完了。

    煞就是煞,该果决的时候毫不手软。黑袍覆盖的肩背放松下来,让到一边,听见瞿如呱呱怪叫着,“师父,那里还有!那里……那里……那里……”

    叶振衣相较沉稳得多,他问:“师父怎么知道地火能烧尽它们?”

    无方偶尔有点糊涂,放下袖子说:“水上漂浮的不是空心就是油性大,我没有别的法宝,引地火试一试。”

    结果歪打正着了,令主轻轻舒了口气,可惜离得有点近,可能被她发现了,那双眼睛忽然看过来,吓得他摒住了呼吸。

    蛀铁虫损兵折将,大部分四散逃亡,剩下个别有气节的奋力啃咬船板,被瞿如执洞冥草照死了。伤痕累累的船从虫阵里出来,所幸底没漏,勉强支撑到了渡口,他们一上岸,船就散架了。

    无方看着残骸和艄公,啧啧道:“果真像船主说的那样,有去无回了。”

    “赁金都收足了,人家不会做亏本生意的。”振衣接过无方手里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肩上。

    再往前就到了梵行刹土的边缘,妙善界是一面巨大的门楼,分割开刹土和碱海,进入这里,便彻底进入了精怪的世界。

    一路保驾护航领人进门,令主心里很高兴。蜥蜴追问他为什么不现形和她培养感情,他觉得不能太急躁,空口白话告诉她“我是你未婚夫”,她不拿大脚丫子踹你脸才怪,女人最讨厌光说不练。

    “去问问大管家,婚礼是不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他搓了搓手,“我要给她个惊喜,她发现自己一来魇都就做新娘子,一定很高兴。”

    蜥蜴剔剔牙花儿,觉得有点悬。就照他这个自说自话的做法,别说灵医了,恐怕连只鹅都娶不到手啊。

    近来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遇见这样的病症,里面总有些缘故吧!

    猪妖还在撕心裂肺地哭,看来伤心颇深。她说这人宁死不从,不从才让人更加牵挂。猪妖和上次来的麓姬不一样,麓姬生得貌美,转脚就能遇到爱。她呢,生得黑糙,膀大腰圆。能吃得下她这口的,必不是凡人。

    痛失所爱,难免感伤,无方静静听她哭了一阵才询问:“为什么不早点带他来无量海?病到这种地步,应当已经病了很久吧?”

    猪妖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不是来得晚,是路上花了太多时间。艳姑娘啊,我的情路坎坷,三个月没碰他一指头,现在想想真后悔。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知道他脾气大,可也不能一不高兴就死了吧!他总嫌我丑,上个月我特意梳妆打扮了一番,他还对我笑呢,谁知晚上就糊涂了。我背着他走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啊!可刚到这里,他便断气了。”

    无方从她混乱的描述里听出些端倪来,又是相处三个月,又是无魂无魄的行尸走肉。她做灵医很久,鬼魅见得不少,照理说多玄异的病症都不会让她惊讶。人死为鬼,鬼死为聻,既非鬼又非聻,可以有宗旨有思想地活上三个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她随口劝了猪妖两句,“节哀顺变吧。我刚才替他把脉,发现有异象,请问姑娘,他在发病前是否遭过袭击?”

    猪妖渐渐平静下来,想了又想说没有,“我一直把在困在我的洞府里,他根本没有机会出去。”

    “可是我发现他的神魂早就没了,是不是有人趁你不在,潜入过你的洞府?”

    猪妖嗷地一嗓子,“难道有人试图染指他?艳姑娘你帮我看看,他的处子之身还在吗。”

    无方笑得无力,“男人的处子之身是验不出来的。”

    猪妖饱受打击,回手抚摩男人的脸颊,喃喃道:“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却从来没有喜欢过我。那个人是谁,把你的魂儿都给勾走了,你这一死,是为了报复我囚禁你吗?”

    无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我说的魂魄没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姑娘可否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猪妖呜咽着说:“九阴山,离这里太远了,我日夜兼程,把鞋底都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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