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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辟荆来到号房时,杨名时刚刚坐下奉茶。
面前站了几个考生, 正被官兵押着扒上衣。原来那刺客伤在右肩臂,杨名时适才寻查号房,发现几个用左手写字的,心中起疑, 都抓来察看。
张允随站在一旁,紧皱着眉,当众扒衣露体斯文扫地,更何况这些人不是寻常白丁,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可以杨名时的性情, 若不让他查个清楚, 他岂肯干休?万一两厢冲突,误了科考,可就因小失大了。
这些秀才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 哪见过这样阵势,虽觉得羞耻无比, 可都喏喏噤声不敢违抗, 由着官兵扒了衣服查看。
直到最后一人。这个人有些与众不同, 站在那里稳如磐石, 双目炯炯,有一股凛然威严,若非置身贡院中,绝不会被人认作文弱书生。两个官兵推搡过来,他却一动不动,倒是那官兵诶呦一声,扭了手腕子。
“启禀大人!”官兵咬牙切齿的,“这个人可疑!”
杨名时也注意到他:“你,是什么人?”
“贵州举人,张广泗。”
“什么?本督是不是听错了?这考试刚刚开始,你就自封举人了?好生狂妄!还是你营私舞弊,暗通了什么考官,自以为功名十拿九稳了?”说着看了眼张允随。
张允随问心无愧,低眉垂眼不发一言。
那张广泗不惊不忙:“学生早已中过贵州武举,又以秀才身份,参加云南文考。”
在场众人都很惊讶。
杨名时将脸一沉:“既中武举又何必再考文举?你竟敢视朝廷恩科为儿戏?”
“回大人的话,西南一带夷族为乱,我朝治夷,要的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文武双全,难道是错?”
这一番自信和豪言更叫人刮目。
只是杨名时脸色更加难看:“狡辩!本督看你目露凶光,桀骜不驯,岂是良善学子?分明匪类,来人呐!给我褪去上衣验伤!”
看张广泗神情气色,早已没人怀疑他身上带伤,可事到如今若不刁难一番,杨名时面上无光。
既然是武举,必定身手不凡,这一次马辟荆有了准备,派去的官兵也都凶悍,几人一拥而上,却见张广泗也不急躁,一挡一推,几下子,那几个官兵都摔在地上。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杨名时,马辟荆呵一声:“给我捉拿贼人!”
官兵们拔出兵刃。
“慢着!”张广泗高声道。
杨名时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人!”张广泗对着供桌上的孔夫子画像一拱手,“孔圣人面前,何人敢袒衣露体?学生择善固执,何错之有?又何以为贼?”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圣人不能变通,就不是圣人了。”
张广泗转过头,看着说话的人。他认得,是那位副考官,便问道:“鄂大人的意思是……”
鄂尔泰道:“杨大人势必擒贼,这位张举人择善固执,各执一词。其实要想搜查刺客,也未必一定要脱衣。读书人常年写字,悬腕沉肘,惯用之臂的腕骨、尺骨、桡骨必定与另一臂不同,找大夫摸一摸便知。若是张举人左臂异于常人之左臂,可见是平日惯用,并非偶然,更非掩饰。”
众目睽睽之下,杨名时早已经骑虎难下了,鄂尔泰的话正中下怀,还要摆出不紧不慢的架势:“贡院中可有大夫?”
西南潮热,为恐应试学子中暑或急病,贡院中早请了几位大夫,现请了一位来,让张广泗将外衣袖子退到肘上,隔着内衫仔细摸了摸,然后道:“回各位大人的话,这位秀才左臂的腕子、尺骨、桡骨的确不同于常人左臂,看来,是长期使力的原由。”
张广泗闻言冷冷一笑,还没出声音,张允随斥道:“君子不苟訾,不苟笑。你口口声声圣人礼度,怎么如此轻浮?杨大人身先士卒亲自追剿刺客,乃是责无旁贷,你三番四次推搪,幸得大人体恤,变而通之证你清白,还不速速道谢,归座答卷!”
张广泗并不愚钝,随即明白了主考大人的良苦用心,只是耿介惯了,有些趑趄,略顿了顿,勉强道:“学生谢杨大人宽恕之恩。”
跟一个白衣学子纷争,实在不宜再僵持下去,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杨明时撂下眼皮,嗯了声。
众学子纷纷整好衣服,归座复考,张广泗回过头,望向鄂尔泰,彼时他也抬起眼来,目光平静。张广泗眼神闪烁,好生感激,鄂尔泰似是微点了点头。张广泗这才快步归座,磨墨提笔。
马辟荆这时上前,低声道:“马厩中并无白马,更没有带血迹的马。”
杨名时虽然心中不快,但他本是两榜进士出身,深知恩科的分量,不好再纠缠下去,便起身道:“既然一切如常,偏劳学士与各位。”
张允随躬身道:“送大人。”
刚一出门,杨名时就叱道:“没用的东西!贼人难道会飞不成!”
一语到提醒了马辟荆:“此处巫蛊泛滥,说不定,刺客通妖法。”
“这么说来,是苗贼喽?”
“对!这些苗贼为报仇而来!”
暗室中只亮着一只蜡烛,映出一张惨白的脸,一旁的女人满面忧色。
地道口传来响动,女人警觉地站起身,只听一个声音道:“是我。”
鄂尔泰沿着楼梯走了下来,拿了很多东西。
女人问道:“追兵都走了?”
“早已走了,只是我巡视考场,不能抽身,一直到现在有人替换,才能过来。这年轻人中了火铳,必须尽快取出弹头。”
女人见他连官服都没有换,只是摘下了顶戴,像是刚从考场而来,不像有诈。但她仍十分警惕:“听大人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从京城来。”
“贡院下面竟然有这么大的密道和暗室,难道督府的人不知道?”
“不知道。”
“地方官不知道的,大人远在京城,却知道?”
“前明桂王朱由榔在昆明时,曾以贡院作为行宫。自从明朝亡国,朱氏后裔饱受战乱逃亡之苦,在行宫地下挖一个密道以备不时之需,并不奇怪。”
当初崇祯皇帝自缢,明朝覆灭,遗臣复国之心却不灭,拥立朱氏子孙继承皇位。首先是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新朝称为南明,清兵旋踵而至,朱由崧被俘身亡,紧接着唐王朱聿键在福州继位,结果同样可悲,南明最后一个皇帝便是桂王朱由榔,也就是永历帝,正是在昆明执政。
女人心中明白,鄂尔泰是当朝官员,当然不会承认南明朝廷,所以仍只称朱由榔为桂王。不过他说得听似平常,用字却斟酌,不褒不贬,不置一评。西南西北的土司都是世袭,多半是前明皇帝封赐的,所以这里的很多民族都是明顺大清,暗从前明,跟他们说话稍有不慎,很有可能挑起什么矛盾。女人想,虽然自己身穿汉装,可他大概已看出他们并非汉人。
鄂尔泰又道:“杨大人虽为云贵总督,却未必知道前朝旧事,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也只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这条密道通往哪里?”
“通往城外。”
女人心中一喜:“那我们岂不是……”
鄂尔泰打断她:“当初建密道时,为了防止追兵,设下很多条假道,为得是掩人耳目,若是不知道路,就像走进迷宫一样,你们先安心养伤,考试一毕,我便带你们出去。”
女人忽道:“萍水相逢,大人为什么援手相救?”
这回鄂尔泰没答话,只打开带来的药箱。
女人伸手将药匣按住:“不知究竟,陆氏不敢受惠。”
鄂尔泰道:“就算,是因为马吧。”
“马?”
“‘渥洼龙种雪霜同,毛骨天生胆气雄’。”
陆氏由不得赞道:“好眼力!”
马辟荆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那匹白马,正是汗血宝马的后裔——河曲神驹。虽说河曲马骨相超凡,可能仅凭几眼就看出品种,就算马市上的老行家也难以做到。女人寻思着,心中对鄂尔泰多了一层敬意。
鄂尔泰道:“马通人性。马非凡马,人非俗人,今日能帮夫人,是因缘际会。”
“不错,此马名为‘照夜白’,确是甘肃与青海交界处——就是古时候的吐谷浑,所得的河曲马。”
照夜白……真的能照亮黑夜么?鄂尔泰只一出神,便又听得陆氏道:
“大人当清楚,窝藏刺客的凶险,一旦泄露出去,别说您的官位,就连性命也难保。”
烛火照在鄂尔泰的脸上,些微跳动的烛焰衬得他的脸更加沉定,他说:“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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