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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山庄前,两队官兵开道,马辟荆骑着鞍韂鲜明的高头大马,款款而来。
风火墙里,大家围住高天海:“又是总督府的?刚去几天又来,这耍的什么把戏?”
高天海也不知究竟,可是听说来人是云南提督的副将,不敢怠慢,命人大开中门,率着众人迎出来,行了个礼:“大人好。”
马辟荆等了一等,也不见他们跪拜,仰起脸来鼻中一哼:“你就是高天海?”
“草民是。”
“你们夫人呢?”
“夫人不知道大人来,一早晨出门去了。”
“嗯。黎螣呢?”
“陪着少庄主到山里采气去了。”
高天海虽不知道马辟荆的来意,可想着他问的人全都不在,多半也就走了,不料他仍下马来,大摇大摆往庄里来了,只得跟进去。
刚下过一场秋雨,坑坑洼洼里汪着雨水。马辟荆一边走一边皱眉:“穷乡僻壤的实在不成体统,这是什么路?这什么路啊!”
高天海道:“慢待大人了。”
严峻命人临时布置了正房堂屋,摆好席,秦健已经从贡山回来了,就也来陪坐。马辟荆独自面南坐,向对面扫了一眼:“你们不是什么‘清、净、和、寂’四大管事么?那两个呢?”。
高天海心想这马辟荆对山庄的事很是清楚,倒也不是个等闲之辈,拱手回道:“大人,自从前日蔽庄应下摊派的军饷,草民不敢怠慢,命陶榔和贺天翔到各大茶山中筹集去了。”
陶榔和贺天翔一个在缅甸,一个在四川,高天海这样说,是想引着马辟荆往借道的事上说。
果然马辟荆脸色转好:“好,好,还是你们懂大义,识大体。”
高天海便顺势说道:“只是不知道,草民前日的提议,想要借道乌蒙的请求,杨大人是准了没有?”
“别急,你们山庄肯分摊军饷,急国家之难,解督抚之忧,杨大人自然是欣悦的,但那乌蒙是在四川辖下,得年大将军允准。你们借道省下的银钱,仍旧是支援军饷,这本是为了西北战事,想年大将军也不会为难,督府向西北请示的详文,这几日便拟好了。”
高天海点了点头。
马辟荆话锋一转:“本来么,分担军饷是战时之需,是你们这些商家的本分,偏偏有人不知好歹……”
高天海不好接口。
马辟荆问道:“前几日处决那几个苗蛮,你们可去观刑了?”
“没有。这里山高路远,去一趟省城不容易。”
“听也该听说了吧?总之,跟朝廷、跟总督大人作对,就是这个下场!”
“朝廷的指派,我们不敢违抗,军饷一事,不已应承下来?”
“哎,我说的也不全是这件事。”
“大人指的是?”
“唔……”马辟荆欲言又止,脸色一和,“来来,先喝酒。”
山庄的侍女端上酒来,马辟荆却一摆手,喊一声:“来呀!”手下官兵捧过带来的酒坛子,到众人面前一碗一碗斟上。
马辟荆说:“北京城的烧锅——本官的赏赐。你们那些是什么?包谷酒,一股土蛮子味儿。”
高天海听着这话刺耳,怕严峻和秦健忍不住,就连使眼色,将他们两个稳住。
喝了几杯,马辟荆带着醉意——也不知真醉还是佯醉:“高天海,你可知道,本官今日所为何来?”
“不知道。”
“你们当然不知道。本官是堂堂从二品,要是在京城,岂是你们轻易能见的?进个府门,也要个七八两的贽金——够你们一家老小一年开销了吧?平日里望见了,那是鸣锣开道,闲人勿近……”
严峻和秦健都是越来越气,碍着高天海,不敢发作。马辟荆还在说:“所以,本官今日来,那是凤凰不落无宝地,是不会空手回去的。”
“大人说了,我们这里穷乡僻壤,有什么宝啊?”
马辟荆却好像有些迟疑,一挥手:“不相干的,就退下吧。”
严峻一顿酒碗就起身,秦健稳妥些,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大哥……”然后摇摇头,两人离席出去了,却没走远,就守在门外。
马辟荆也没搭理他们,向高天海招了招手,让他近前来。
马辟荆说:“酒在肚里,事在心头,喝了本官赏的酒,可能说几句掏心挖肺的话?”
“大人问吧。”
马辟荆眯缝起眼:“你们少庄主隆曦,到底是谁的儿子?”
“少庄主,当然是夫人的儿子。”
马辟荆生生被噎了回去,很是没趣:“废话,我是问,隆曦的爹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
“这里的边族大多都是走婚,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不奇怪。”
马辟荆一沉脸:“你们夫人明明是个汉人!”
高天海仍旧平静的:“我真的不知道。”
马辟荆自然不甘心,试探道:“听说那隆曦身材高大,黢黑黢黑的,一看就是个外族人,想必他亲爹,多半是个外族吧?是苗族?”
高天海这回干脆不再讲话。
马辟荆心里很生气,可是想到是为了什么来,将火气压了一压,马蹄袖一抖,掌心里攥了颗鸽子蛋大的玉石:“本官知道,你们虽是边民,多少也懂得些廉耻,这种私事秘闻,当然是不会轻易开口了。你好生答我所问,本官是不会让你吃亏的。”说着摊开掌中玉石,“怎么样?这个水头,没见过吧?”
高天海心中鄙夷,看来这个马辟荆对山庄也不甚了了,只知皮毛,不知根底,连他们做的是茶玉生意也不知道,还在班门弄斧。
马辟荆看他的反应,火气涌上来,冷笑一声:“不妨实话对你讲,前两日自总督大人离了草木山庄回府去,一晚之内,承他老人家金口,提了你们夫人三次。”
高天海的心这才抖了一抖,杨名时念着夫人,怀了什么念头呢?
马辟荆当然不会告诉他内里细节。自杨明时前次从草木山庄回来,就好像是丢了魂儿一般,傍晚时分突然对着院里茶树摇头晃脑吟道:“‘人道邡江花如锦,胜过瑶池百花摇’。”
马辟荆当时看着绿莹莹的树叶子发愣,这个时令,哪来的茶花啊?正要发问,杨名时自己说:“本督本这半世,自以为,阅尽天下美色,上至后宫嫔妃,下至名伶艳娼,今日才知,还是管窥蠡测啊。”
马辟荆一下子想起来,听到吕师爷露出的口风,草木山庄中可是暗藏绝色啊。
回到屋里下人伺候功夫茶,杨名时又感慨:“这滇茶是养人啊,说她年过三十,看不出,当真看不出。”
后来下人都退下,杨名时就更没顾忌了:“婀娜柳纤柔,那个身姿,哪像生养过。”
就像一道亮闪划开马辟荆近日来压沉沉的心。从提督身边调到总督身边,更上一层,又少了军中的约束,本是一件美差,可自从来了督府,就有些不顺当。先是前阵子,葛大量他们几个当着自己的面生擒了三个苗王子,紧接着就是吕师爷在草木山庄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承担了军饷。这两件事都让杨明时十分满意,马辟荆心里却不是滋味,自己堂堂一个从二品大员,竟然寸功未立,竟然比不过这些无职无品的幕僚、江湖客?可今天机会来了,总督大人话里话外都是对五镯夫人的迷恋,无人不知大人风流,若能成其美事,可是首功一件!
马辟荆从此存了这份心,之后又出了刑场上押送不利的纰漏,就更急着将功补过。不过,这件事还有一个棘手之处。他听人说草木山庄的庄主隆曦身世成谜,云贵一带流传着很多说法,如果当真是五镯夫人同边族的女人一样生性放荡,连跟谁生了儿子都不知道倒也还好,如若不是,那就应了另一个说法,隆曦根本就是五镯夫人和黎螣的私生子。马辟荆出身绿营军,常年都在军中,对云南的这些江湖帮派并不熟悉,可是作为习武之人,却对战神黎螣的大名久有耳闻。若真如传闻所言,就得另作打算了。当务之急是得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是以他不辞辛苦,特意从昆明快马赶往茶山,只是他不知道茶庄的根底,想着不过是一群种茶的农夫卖茶的贩子,威逼利诱轻而易举,不料高天海这样谨慎圆滑,软硬不吃。
马辟荆心知今天多半问不出什么了,况且这里是人家地盘,自己不曾准备充分,悄悄收起那颗玉石,瞪眼厉声道:“高天海!”
“大人。”
“我不知你们夫人是真不在还是避而不出,今天没有与她当面对质,是看在大人份上,留了情面,你回去跟她商量清楚,本将军再来,便不是这般客气了,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马辟荆拂袖而出,高天海犹豫一下还是送了出去。偏偏马辟荆心浮气躁,一脚踏进门外的大水坑,薄底官靴湿了一半,本是武夫出身,忘了拿架子,张口就骂了一句娘。
严峻和秦健一直就在外面,里面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听他出言轻薄夫人,严峻早已怒不可遏,这时高声道:“大人请稍等。”吩咐个庄丁,“为大人铺路。”
高天海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着想制止,可庄丁们早已大声吆喝着领命而去。
众怒难犯,高天海心里,也想灭一灭这爪牙的气焰。
马辟荆哪里知道,正等得不耐烦,只见四五个庄丁抬着两只箩筐到近前,还未看清,哗啦一声筐里的石子洒了满地,将原本坑洼的甬路填平,仔细一看,哪里是石子,一粒一粒晶莹柔润,分明是玉石——翡翠!马辟荆大吃一惊,那玉石无论个头还是水头,都比他适才拿出的那块花青好了许多。
严峻看着马辟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压抑着心里得意:“大人,请吧——”
那下边一群庄丁个个昂首挺胸,齐高声道:“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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