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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山中格外闷热,过了午,山庄众人正等得烦闷,庄丁来报,半山腰已能看到马队了。
高天海、严峻等人赶到山脚下,不多一时马队就缓缓行来了。虽然没有仪仗,气派也不小。
轿前护卫先站住,一挥手,停下轿。两个侍从掀起轿帘,一个山羊胡书生打扮的上前,扶了轿中人下来。
高天海以往见过杨名时,知道轿中人就是他了,便率了众人上前,却被当先两个侍卫拦住,后面几个侍卫一齐抽出刀来。山庄中人无不气愤,严峻小声嘀咕了句:“怕成这个样儿,干脆不要来了。”高天海听到了,没理他,率先高抬双臂,让侍卫查验过了,这才得以近前,刚走了两步,又被那山羊胡子拦住,扇柄子一横,挡在他前面。
高天海明白那意思,想杨明时为云贵父母官,跪他一跪也是应该。众人便跟着高天海行了大礼。
杨名时背着双手纹丝不动,山羊胡子吕师爷拿腔作调的问道:“你是?”
“草民草木山庄总管,高天海。”
杨名时眼尾往两边一扫,见余人皆是跟着这个人,猜到他就是大头儿了,便有些不快,吕师爷心领神会:“大胆!总督大人亲至,你们庄主不该亲自迎接么?”
“敝庄庄主只有十几岁,而且,山野乡下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怕冲撞了大人。”
这么说来倒也无可厚非。只是杨名时仍然阴沉着脸。
这个,早有准备。高天海一挥手:“来呀。”
庄丁捧上三个精致的盒子。
高天海道:“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蔽庄无以为敬,唯有献上一茶、一烟、一酒,茶能醒神,烟能解秽,酒能助兴。”说罢打开第一个盒子。
普洱茶。
所谓金生丽水,玉出昆岗,普洱茶山产的普洱茶,自然是上品中的上品,可是早在雍正初年,普洱茶还没有进入宫廷豪门,所以世人并不以此为贵。况且杨名时身在云南,对云南的好茶早已司空见惯,自是不以为然,就略点了点头。
师爷道:“尔等一番孝心,大人身为父母官,虽然一廉如水,但体察下情,不忍辜负。”命人收下。
高天海并不着急,打开第二个盒子:“这是此地产的朱砂烟丝。”
师爷白眼一翻,心想你们这群土包子可真是狗长犄角——装洋,送什么不好,鼻烟?鼻烟那是洋人传进宫里头的,早先只有皇上赏给王公大臣,现在就算流入民间了,也得属京城里的最贵,最好,云南产的什么烟呐,能入了大人的眼么?刚想讽刺两句,却见那盛着烟的鼻烟壶儿——正儿八经的缅甸翠。这才想起草木山庄做的是茶玉生意,这块玉的水头,却有些让人动心,再看杨名时的脸色,果然好了些。
高天海又打开第三个盒子:“一坛薄酒,望大人不要嫌弃。”
吕师爷的脸又沉了,光看坛子……这什么?绍兴酒,女儿红?。
这时严峻抢着到了高天海前头,挨近吕师爷,低声道:“‘嫩蕊折时飘蝶粉,芳心破处点腥红’——女儿红。”
“哦——哦。”这一声哦可谓九转回肠。师爷心领神会,顿时堆出满脸褶子
旁边停着一乘小轿,吕师爷还以为是山庄给杨名时准备的。
严峻走到轿前,挑起轿帘儿——
一个婀娜少女移着莲步下了娇,袅袅而拜:“奴家蕊红,见过大人。”说罢微抬起脸,露出花般娇颜。
那份姿色,足让高大总管心疼荷包。
严峻补了句:“十七年陈酿,没开封儿的。”
杨名时终于露出点笑脸来。
严峻一伸手:“大人请——”
众人走在前面,高天海拽了把严峻:“行啊你。”
“当然!浮生寄的新红,才十七,清倌人,头回下海。”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还学会咬文嚼字的了?还蝶粉呢。”
“学你,别让那孙师傅白领着山庄的钱。”
被识破,高天海臊了个大红脸——
汉子红,三十七年才开封。
山里多得是山珍野味,大张旗鼓,一席酒宴简直是炊金馔玉,杨名时喝得酩酊大醉却还意犹未尽,早早搂着‘女儿红’小登科去了。
第二日一早精神焕发,重到堂前。昨夜一夜风流,那蕊红柔情媚骨,直让杨名时爱不释手,今日商议要事,还携了在身边,揽在怀里,时时狎玩。
督府的人早就见怪不怪,山庄的汉子们一个个看得是脸红脖子粗,亏得高天海是个老成的,否则谁能沉住这个气?只有严峻还挺得意,觉得自己没白花了这番心思。
这回方入正题,正是为了西北之战筹措军饷。吕师爷先说了个大概,意思就是青海的和硕特部蒙古亲王罗卜藏丹津,趁着先皇殡天、新君登基、原来的抚远大将军十四皇子允禵进京吊孝,西北空虚之时,煽动、挟持青海的各大蒙古部族共同谋逆叛乱,朝廷任命了新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率军讨伐。可叛军声势浩大,与朝廷军队鏖战日久,国库空虚,皇上谕旨西南、西北各省筹饷支援。但各省的储银也吃紧,就将一部分军饷摊派给省内各大富商、世绅。草木山庄是整个云南乃至西南茶玉行的翘楚,应当率先垂范,解国家之危难……云云。
这时忽有一个庄丁来报高天海,说是大账房冯先生有急事。高天海便交待严峻暂时招呼着,自己告座出去了。
这位冯唯庸冯先生管着六大山庄的总账,是高天海最得力的帮手,这时候突然找他,也是事先计划好的,怕是督府突然摊派下什么,不知怎么应对,总要找个借口搪塞一下,商量商量。
冯唯庸早在隔壁等着了,一见高天海就急忙问道:“怎么样?”
高天海伸出四根短短粗粗的手指。
冯唯庸咋舌道:“这么多?”
高天海喝了一大口茶,点点头。
冯唯庸道:“西南西北这么多个省,每个省这么多家商号,每一家都要这么多,那统共得有多少?打一仗真要花这么多银子的话,我看干脆不用打了,那些蒙古人也不过是想要金银、要牲口,把这些钱都给他们,也就该撤兵了。”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总督大人的好手彩活儿?朝廷要是派下来一万两,到他手里一翻,少说五万两。”
“那,应还是不应呢?”
高天海又喝了口茶,这一回喝得很慢。
“应。”放下茶杯来高天海说道,“虽说比咱们预计的多了些,总算还担得起。”
高天海重又回到前厅,远远就看见严峻也在外面转悠呢,过去问了声:“你怎么也出来了?”
“等你呢,怎么去这么半天?”
“跟老冯合计合计。”
“就杨明时那副臭架子,不怕他等急了,又见怪?”
“他们这么狮子大开口,咱们要是毫不犹豫就应下来,那才让人起疑呢。”
苗寨的前车之鉴让整个云南都见识了总督大人的官威,杨名时暗想他这一招敲山震虎好!因为自己几乎没有出口,只凭吕师爷一阵摇唇鼓舌,高天海就对摊派下来的数目照单全收。
高天海说:“能为朝廷出力,为大人分忧,是草民们的荣幸,只是,草民们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
吕师爷估计着他们也该提提条件了,便道:“请讲。”
“大人可曾听说,几个月前,缅甸境内勐拱一带发生了一场大□□?掸族人进攻了缅族王军,双方杀了几天几夜才平息,这次□□几乎动摇了缅王的王位?”
云南与缅甸毗邻,历朝历代又争战不断,所以官府对于缅甸的国情十分关注,高天海所说那场□□杨明时当然知道,不过吕师爷一下子没想通这与眼下的事有什么关联,就说道:“缅甸,自蒲甘朝亡后,就是四分五裂,虽说后来缅族人建了东吁朝,可掸族人向来不服缅族人,□□频起,有什么奇怪?况且,东吁莽氏与前明交好,向不服我大清,又是好战之辈,屡屡侵犯邻国甚至有犯我大清之意,他们国内混乱,与我们是有益无害的。”
“师爷说的是,可我等是一介草民,不懂这些大道理,市井小民么,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生意。勐拱一片,是翡翠交易最大的集市,之前那一乱,就耽搁了我们的生意了。茶叶不比别的,不能长久囤积,尤其这里气候炎热。所以我们想着,把积压的茶叶运到中原去卖。”
“可以啊。”吕师爷道,“你们原来也做往北的生意,不是有茶引么?”
“六大茶山在云南最南,想要进中原,必须往北入川。”
“是啊,这是尽人皆知的。”
“入川最便捷的路,当然是走茶马道,需要经过乌蒙,可是最近因为西北的战乱,官府封了茶马道,不许普通百姓经过,过往的马队都需绕远道而行,这样一来费时费力,草民们想着,能否特准我们……”
不待吕师爷说话,杨明时脸一沉:“乌蒙、东川一带,是彝族聚居的地方,这些彝民愚蛮不化,向来不守朝廷法纪,这次暂封乌蒙茶马道,是年将军的军令,为的是防止西北乱军与彝族乱民勾结在一起,进而南侵云贵,岂能因为你小小茶庄,擅改军令?”
“草民们怎么敢不服军令,只是想请大人特许,让我们借由官府往西北运送粮草的专道。大人知道,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省下不少人力盘资,还有,就是减少一路上茶叶的损耗,至于这些盈余么,草民们愿意一分为二,将一半折成现银,捐赠朝廷,就算是为了支援西北,鄙庄的一点小小心意。”
若是以六大茶山的茶产而论,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吕师爷看了看杨名时。杨名时正半合了眼,搂了蕊红一下一下轻轻拍打,道:“难得,尔等有这份报效之心,既然是为了节省开支支援军饷,那么借由运饷专道也就有几分道理。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尔等先将待要运送的数目,以及能够上缴的银钱核算清楚,报与师爷,至于准与不准么,因为乌蒙属于四川,还得要四川巡抚的首肯。”
高天海道:“是。”
从杨明时的眼神中,高天海知道,这一笔可观之数已然让他动心。
午间又是一席盛大酒宴。过了午,杨名时入内稍作休息,准备起身回昆明了。不多时,侍从进来禀告车轿齐备,杨名时携了蕊红,众人前呼后拥着出了山庄。高天海率人一路相送,杨明时正要上轿,忽然一个侍从飞跑来道:“大人,金蝉不见了!”
金蝉慌不择路。树那么高那么密,参天交错,望上去,正午的日头悬在正中,连个东南西北也不分。
能往哪里逃?
啪嗒一声,一颗果核落在眼前。金蝉四下看看,没有人,只怕是藏着什么野兽,慌忙拐向另一条,山路崎岖,刚跑了几步,啪嗒一声,又一颗果核落在眼前。
头顶树叶飒飒作响,绰绰有影子闪动。
她不敢乱动了。
横竖也是不得好死,狠下心,突然拼命往前头跑。
又一块果核落下来,这次她看得仔细了,是桃儿,还连着半块果肉呢。
难道是猴子?
面前垂下两条腿来,一晃一荡的,头顶上有人喊道:“你是何方怪物?胆敢偷我仙桃?”
拿腔拿调的,却是娃娃音。
金蝉一抬头,看那树杈上的人,枝叶掩着脸,不见眉目。
嗖一声树上人就跳落下来,看得清楚了,虽然个子不小,却是娃娃脸,顶多不过十三四。
“呦!”少年却很惊讶,“女娃儿啊!”
金蝉披头散发,身上只裹着条粗麻,赤着脚,从上头看,当真男女不分。
少年搔搔头,有些尴尬,黎螣教过他,猛兽可以猎,小动物不能欺,何况,是个女的……
金蝉扑通一声跪下:“少爷!”
还没人给他跪过呢。他舞着根棒子钻山穿水,他以为自己是大圣,可别人跟他叫小猴儿。枉担了个少庄主的名。
少年就是隆曦了。
“别别。”隆曦往后退,“你快起来。”
“求少爷给我指条生路。”
隆曦也不问个原委,胸脯一挺:“行,我救你!”
“谁也救不了我,除非……少爷,可知道黎九爷?只有他,只有他能救我!”
“你认识我黎叔?”
金蝉有些愕然,没说是,也没否认。
隆曦道:“我黎叔出远门去了啊……呀!” 本来想伸手拉她起身,却见她一双腕子上竟然有镣铐,往下一看,光着的脚踝上也有镣铐,“你……你不会是个贼吧?从牢里头跑出来的。”
金蝉惨然道:“铐子,不光只能用在牢里,也可以用在……床上。”
隆曦双眼张大,即刻露出同情来:“你出疹子了?我出疹子那会儿,他们也把我绑在床上,怕乱挠。”
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令金蝉发笑。
隆曦道:“跟我到前头去,我们庄子里有的是人,海叔会派人保护你。”
“不不不。”金蝉连连后退,“他……他就在前头,你们的人都怕他,都听他的。”
“这样啊……”隆曦突然伸手去拉她,“跟我走。”
拉出来的一段胳膊满是淤痕。金蝉吃痛,不觉一缩手。
“别怕,我出过疹子了,不会染上的。”隆曦不由分说拉着她就飞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没人敢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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