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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想试一试
从厅堂到产房距离不远, 谢律走得很快, 也没叫小厮跟着。他刚过半月门,就看见院子里跪着一个人。
谢律定睛细看,发现那个单薄的身影竟是冯姨娘。
“月亮娘娘保佑, 太太平安生下一个小少爷来,母子平安。信女冯海棠情愿茹素十年, 请月亮娘娘保佑……”冯姨娘的声音不大不小, 一字一字传入他的耳中, 给他身上增添了丝暖意。
这冯姨娘名叫海棠,原本是谢律的母亲身边的丫鬟。五年前, 谢律被贬到绥阳做县令。老太太便将两个丫鬟海棠和芙蓉给了儿子, 就是谢律身边的冯姨娘和岳姨娘。
谢律自忖不是个贪花好色的,不过是长者所赐,不便推辞罢了。好在这两个姨娘都颇对得起她们的名字,俱长了一副如花容貌。他对她们都还满意。
当时他长子谢怀礼不足三岁, 聪明伶俐,被老爷子老太太留在了京中。他妻子薛氏只得留在京城,上奉父母, 下教幼子。
他身边也不能没有人, 是不是?
五年间, 冯姨娘为他生下了次子谢怀信、长女谢萱;岳姨娘为他生下了次女谢蕙。这两人照顾他饮食起居分外用心。但到底是婢女出身, 掌不了事, 也无法与其他官员内眷往来应酬, 让人遗憾。
去年年初, 谢律再次修书回京,说明自己的难处,又遣人去接妻儿。
老爷子老太太心疼儿子,更心疼孙子。两人一合计,决定亲自教养孙子,只让薛氏去了绥阳。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更何况妻子薛氏美貌动人,温婉大方。谢律自妻子到来后,与其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不免冷落了两个小妾。
谢律原以为女人善妒,却不想冯姨娘竟然默默地对月祈祷,希望太太薛氏平安生产。——或许冯姨娘此举确有讨好他之意,但不能否认此刻他心里很熨贴。
冯姨娘专注祈祷,并没有注意到谢律的到来,还是谢律咳嗽了一声,她才发觉。月光下,她身形微微一颤,动作优美,站起身来,慢慢看向谢律。
“老爷……”冯姨娘声音娇柔,衣裙淡雅,竟比平时多了些动人的风致。
谢律温和地道:“更深露重,别站在院子里啦。走,随我一起去看看太太吧!”
话音刚落,就听见产房那边一阵喧闹。
谢律心里一紧,想到正在生产的妻子,也不管冯姨娘了,快步向产房走去。
薛氏生了,是个女婴。
谢律倒还罢了,冯姨娘却是心情复杂。萱儿猜中了,太太这回会生个女儿,有惊无险。回想起萱儿的话,她暗暗叹了口气。
谢律不再关注冯姨娘,待产房收拾干净,他就去看了妻子和新出生的女儿。
薛氏苍白的面色勾起了谢律心里的怜惜,他握着妻子的手,深情地道:“琬琬,辛苦你了。”
良久之后,他才看向他的三女儿。这个女儿不足月而生,红通通,皱巴巴,还没睁开眼睛,跟他玉雪可爱的长女谢萱相差太远,当然也不及次女谢蕙。
他瞧了一会儿,道:“咱们的女儿就叫阿芸吧。”
薛氏只嗯了一声。
谢律看妻子兴致不高,知道她是累了,略坐一坐,就起身离去。他脑海中闪过冯姨娘对月而拜的身形,想去看一看她。转念一想,罢了,时候不早了,想必海棠也已经歇下了,明日再说吧。
而此刻,西跨院,冯姨娘房内的灯还亮着。
四岁的谢萱脸上有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沉稳:“姨娘不必担心,万事都有我和哥哥呢。”
“萱儿是怎么知道太太会生个丫头?你再跟娘说说菩萨跟你托梦的事儿呗……”冯姨娘笑道。
谢萱却板起了脸:“姨娘慎言!菩萨的事岂是能胡乱说的?”
见冯姨娘脸色不好,谢萱神情略微缓和了些:“时候不早了,姨娘早些歇着吧。”
冯姨娘讪讪地应了。自半年前萱儿病好后,就再也没叫过她娘,只肯叫她姨娘。她觉得刺耳得慌。可是她又不能说萱儿错了,她知道这是规矩。何况,萱儿还得了菩萨的指点呢。
夜里,冯姨娘暗暗感激老天,天神菩萨保佑,太太以后专生女儿,不生儿子。老爷身边只有怀信这一个儿子,还能不用心教养?
她越想越开心,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后,怀信做了大官,她跟着享福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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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凌云不大清楚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师父刚一过世,大师兄和二师兄就为掌门之位大打出手。
小师叔神情严肃,唤谢凌云过去,说是有话要说。
谢凌云忙恭敬施礼:“师叔请讲。”
她低着头,没看见师叔的动作。自幼习武的她听力极佳,听到掌风呼啸而至,下意识躲避。可惜身体被掌风笼罩,她躲避不及,被师叔一掌击在了头顶百会穴。
百会穴是人体死穴,也是她命门所在。师叔内力深厚,一掌就让她身体剧痛,意识全无。
可是好奇怪,师叔这一掌,竟然没打死她。
她还活着吧?虽然眼睛睁不开,浑身无力,又动弹不得。但她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只是她看不见,听不清。她想张嘴呼叫,却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啊啊声。她试着感受内力,以失败告终。
她内心惶恐,她是成了废人么?成了废人,还不如死掉。
“死”这个念头刚涌出,她脑海里就浮现出师父慈祥的面容。从小到大,师父都很疼她,还曾戏言要把掌门之位传给她。然而,师父刚死,她就成了这个样子。把她害成这样的,是她敬重有加的小师叔。
她茫然而又凄凉,为什么呢?小师叔不是很疼爱她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师叔特意给她留口气,是不是不想她死?
她越想越头痛,不多时意识一片模糊。
就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的,谢凌云能睁开眼睛,微微能看到光线,也隐隐能辨清声响。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处境,甚至推翻了原本的想法。
她不是成了废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婴孩。——她死了,又重新投胎了,只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竟然还保留着上辈子的记忆。
她记得她学的所有武功心法,也记得师叔一掌拍死了她。
从小师父就告诉她,不可以武力欺人,但也不能白白被人欺负。师叔夺了她一条命,终有一天,她也要夺回来。
不过,报仇之事至少要等二十年。她现在还是个奶娃娃呢。
这真是件令人沮丧的事情。她安慰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情况特殊,二十年也算是正常。
更让人沮丧的是,她默念武功心法,没多久就会不受控制地睡过去。
呃,她无法控制的还有很多……
好在一天天过去,她的视力终于恢复了正常,也看清了这辈子父母的长相。
她的父亲不足三十,浓眉大眼,面相正派。母亲是个很美貌的妇人,说话轻轻柔柔,看她的眼神温柔极了。
谢凌云上辈子是弃婴,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这辈子得老天厚爱,父母双全,待她和善。
他们也叫她阿云,跟师父一样。
婴孩的生活,无聊枯燥。谢凌云一天一天数着,期待着早日长大,练功、报仇。之后,或云游四海,或壮大天辰派,她会好好孝敬父母,与其共享天伦之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发现,有很多事情跟她想的不大一样……
知道老爷向着自己,冯姨娘松了口气,犹自抽抽噎噎喊了两声委屈,才不甘不愿回去禁足。
然而,回房后一对上女儿紧绷的小脸,她就叫苦不迭。
谢萱早听说了岳姨娘小产一事,又惊又怒。她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生母!屏退下人,谢萱直截了当:“姨娘好糊涂啊!”
冯姨娘有点懵,但很快她反应过来,一脸无辜,直说自己冤枉。
“姨娘真当旁人都是傻子不成?你就不能给我们兄妹积点德!”谢萱气急了,真希望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生母,“我明明告诉过你,不要做蠢事,你怎么还……”
冯姨娘一愣,眼泪便掉了下来:“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你当你爹这几年为什么看重你们,不就是因为信儿是他儿子么?若是那岳芙蓉肚子争气一点,哪里还有你们兄妹的活路啊……”
老爷对怀信很好,各种用度不比嫡出的差;可若是老爷身边不止一个儿子,他还能有这种待遇么?
姨娘又哭又闹,谢萱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脑袋,内心充满绝望。这样短视无脑而又狠毒的姨娘,她和哥哥真的能过得好么?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都没什么用了。她不再说话,直接转身出去了。
冯姨娘越发委屈,她这么做可都是为了谁啊!
岳姨娘的事情闹得动静大,薛氏不可能不知道。不过谢律还是又亲自对她说了这件事。
谢律用简短的、带有强烈个人情感色彩的话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复又旧话重提:“琬琬,你也看到了。怀信需要一个更好点的母亲,你就辛苦一些,多教导教导他,将来他跟礼儿也好互相帮衬是不是?”
薛氏一脸为难:“按说怀信叫我一声母亲,我教导他也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谢律脸色微沉。
“岳姨娘刚失了孩子,咱们再大张旗鼓地说去重视怀信,她心里岂会好受?再者,阿芸就够让我操心了,我哪里还有精力去照看旁人?”薛氏又道,“依我看,冯姨娘把怀信教的很好,记在我名下,倒显得我霸道,见不得他们好了。我既是他母亲,自然随时都能教导他,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惹他们娘俩不快?”
谢律沉吟半晌:“你真觉得冯姨娘把怀信教的很好?”
薛氏点头:“是很好。”顿了一顿,她又道:“怀信和萱姑娘都很好。”
谢律想了一想,知道妻子是真的不愿,就换了话题,暂时不再提及此事。
这一年,谢家的事情不少。岳姨娘小产后数月,谢怀信竟出了天花,虽然最后脸上留了几个麻点,但好在性命无碍。
冯姨娘堵在岳姨娘门口连哭带骂,被谢律给呵斥了回去,只得在房内暗暗诅咒岳芙蓉不得好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诅咒真起了作用,岳姨娘的确没活过这一年的冬天。
——自小产之后,岳姨娘的身体就不大好,又郁结于心,在床上捱了大半年,便抛下年仅六岁的女儿,撒手而去。
岳姨娘下葬后,薛氏将谢蕙接过来抚养。
谢律对此不置可否,他为薄命的岳姨娘伤感了几日,就又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谢凌云年纪小,这一年发生的许多事,没有人告诉她。她只知道怀信病了又好了,只可惜脸上多了几个点点;岳姨娘没了,阿娘要养蕙姐姐了。
谢蕙是个很安静的小姑娘,谢凌云也很喜欢她。两个人作伴,日子过得相对要快一些。
年龄稍长,谢凌云发现,官家小姐的生活并不轻松。白天她要跟着宁夫子学读书写字、学规矩礼仪;还要跟着母亲学其他本领。晚上她练习内力之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轻手轻脚离开房屋,在花园练武。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那天薛氏感叹着该给十四岁的谢萱相看人家了时,谢凌云才惊觉,她自己已经十岁了。
她更惊讶的是,才十四岁就要相看人家了么?江湖儿女,十八.九岁还未出嫁的大有人在啊。
九月初,绥阳县搬来一户姓陈的人家,就在县衙的临街。谢律去拜访陈家家主,带着一身酒意回了家,拉着妻子的手:“琬琬,咱们回不了京了,回不了京城了……”
薛氏一面安抚他,一面轻声询问,方知这位陈家家主是太子太傅,坚定的太子派,不知什么缘故,竟告老还乡了。
还能有什么缘故?肯定是太子一派已经毫无希望了啊。
薛氏柔声安慰丈夫,心里却想,大不了不做官就是了,难道辞官之后,还不许他们回京么?但这话自然不能对喝醉了的丈夫说。
这些年,谢律多方运作,想调回京城去。然而可惜当日是圣上金口玉言,说他的才能只堪为绥阳令。十五年过去,他连调任都不曾。当初他是太子伴读,如今太子屡遭圣上训斥,储君之位也不知是否能保住。这回谢律自己都死心了,可能他就是一辈子的绥阳令了。
谢律清醒后不再提此事,只叮嘱妻子早些给萱儿相看人家。
谢萱已经十四岁,耽搁不得。
薛氏应承下来,她首先考虑的就是陈家儿郎。谢家与陈家交好,又同属太子一系。陈大人膝下有两子,长子任礼部侍郎留在京城,次子携家小随父亲回了绥阳老家。这位陈二老爷膝下可就有几个跟谢萱年龄相当的儿郎呢。
没几日,陈家二太太就递了帖子请薛氏过去喝茶。薛氏想了一想,带着三个女儿一同前去。
陈家二太太娘家姓汪,四十来岁,相貌和善。她拉着谢家姑娘的手,左瞧瞧,右看看,喜欢得不得了。
谢凌云被她揽在怀里,充分感受到了这位陈二太太的热情。
陈二太太还褪下了手腕上的玛瑙镯子,硬要往她手上套。
谢凌云不敢运内力相抗,就巴巴地看向母亲,见其点头,才收下道谢。再一看两个姐姐,手上或是头上,也多了些首饰。她们站在一边,听陈二太太回忆还在京城时与薛氏交往的趣事。——谢凌云不解她们为何发笑,明明没什么好笑的啊。
薛氏有些不自在,其实在京城时,她与陈二太太交情只是泛泛;细算起来,勉强沾亲带故。然而听陈二太太的说法,仿佛两人是闺中密友一般。不过,她们这也算是他乡遇旧友了。
两人叙了一会儿往事,陈二太太忽道:“妹妹瞧我这记性,这么久了,竟然忘了让孩子们来拜见婶婶。”
“使不得,使不得……”
陈二太太按了按薛氏的手,笑道:“妹妹跟我客气什么?咱们自家亲戚,也不用避讳。”说着她扬声叫丫鬟去请少爷小姐们过来见客。
不多时,厅堂内便多了几个十来岁的少年人。
仿佛有一束炫目的光照进了厅堂,谢凌云清楚地看到她的长姐谢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谢凌云顿感诧异,难道这三男二女五个少年人中,竟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么?为什么谢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她又细细看去,仍是不解,这几个人毫无特殊之处啊。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右边那个身形瘦高的少年对她微微一笑,眨了眨眼。
谢凌云一怔。
谢律忙道:“那怎么办?要不要紧?你赶紧给她治啊!”
一旁的刘妈妈忽然插口道:“太太,剩下的药冷了,要不要拿去热一热?”
祝大夫抬头:“什么药?”
“安胎药啊。太太之前喝了几口,说犯恶心,就放那儿了。”刘妈妈说着端起了药。
祝大夫皱眉:“拿来我看看,安胎药也是能混喝的?”刚接过药,他就变了脸色,厉声道:“这药是谁煎的?”
谢律唬了一跳,忙道:“怎么了?祝大夫,药有问题?”
“药里掺了大量的红花、三七、不是安胎,是堕胎。”祝大夫十分庆幸,“还好没喝多少,要是全喝了,孩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谢律亦庆幸不已,然而庆幸过后,愤怒和恐惧如潮水般袭来。他竭力保持镇定,看着祝大夫开药方,又让心腹去取药。将一切都处理好,他才决定彻查此事。
药是二女儿煎的,这一点谢蕙并不否认。她将自己在煎药途中,被人叫走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她面色苍白,语带哽咽:“希望父亲查出真相,给女儿和母亲一个说法。”
谢律面沉如水,他做了多年绥阳令,没少断案。这案子不算复杂,对他来说也很容易。支走谢蕙的丫鬟经指认是冯姨娘身边的,冯姨娘数日前也曾托谢怀信从药房买了红花、三七等药。
起初谢怀信不肯承认买药一事,被谢律一恐吓,便老老实实说是替姨娘买的,说姨娘身上青了一块儿,要他买些活血化瘀的药。
谢律冷笑,她身上青没青,当他不知道?
冯姨娘否认抵赖,直到谢律将证据摆到她面前,她才认了。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说自己一时糊涂,而且太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没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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