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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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谨将仝则送到家,既没进门也没下车。见天快亮了,仝则知道这位夜游神另有大事要做,也就没和他虚客气。轻手轻脚摸进屋,卸去脸上妆,藏好那身女人衣裳,结果倒在床上不到片刻,人就睡死了过去。

    睁眼时,见游恒正气定神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喝茶,他迷迷滂滂地扫了一眼,心道这厮八成也学会了裴谨不睡觉的特殊技能。

    一骨碌爬起来,仝则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没被外边那二位发现?”

    游恒脸上表情夸张不做作,显然写着小瞧老子几个大字,“放心,吓着谁也不能吓着小敏姑娘,我心里有数。”

    仝则挑了挑眉,还有点闹不清小敏姑娘这种不伦不类的称谓是怎么回事,游恒那头却已皱开了眉,“也不问问哥哥我遭遇危险没,你小子,是真没良心……”

    废话,您老都好端端坐在这儿了,还问个茄子。

    仝则只关心实务,“那车东西呢,是夺回来,还是被他们收缴了?”

    游恒立时得意一笑,“都不是,炸了个漫天开花。西山附近的人全听见响儿了。不过是在那帮小鬼子把两拨人都引开之后,却也没什么死伤,那批货原本就是缴来的,泡了水用不大成,况且也不方便真拿出去做证物。”

    原来他所谓去善后,就是干了这么一桩大事,仝则好奇地追了一句,“那太子呢?”

    游恒眼神倏地一跳,“那位比较倒霉,混战的时候从马上栽下来,马蹄子踏在小腿上,怕是休养好今后也难正常走道了。”

    太子竟然会堕马,仝则觉得不大对,斟酌一刻,直截了当地问,“所以,这个才是你回去的目的?”

    游恒被他问得滞了下,不过就那么一下,仝则当即明白过来,不等他回答,已笑着摆手,“不用跟我说了,三爷自有安排,不该我知道的,我还是不打听的好。”

    然则他心里明镜儿,历朝历代,从没听说过身有残疾者还能做储君的,裴谨不光要嫁祸,更把人弄残,分明是要彻底断送太子前程。混战?既有那么多人护持,何至于的?想到这里,他不由真心感激起裴谨,尚能在纷乱中把他给摘出来。而太子已然前途尽毁,只是经此一役,反倒被衬托得像个十足情痴了。

    而对于裴谨的狠,仝则打这一刻起,算是有了些新认识。

    再想想他似乎有意不叫自己知道得太细,仝则便觉得此人有些多虑,事后他正经琢磨过,倘若易地而处,为永绝后患,他多半也会和裴谨一样出此“下策”。

    又隔了几日,京都的局势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子腿疾宣告医治无效,往后要靠拄拐行走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地传遍大街小巷。深宫中老迈的皇帝闻得此事,几乎垂死病中惊坐起,再听过内阁详述来龙去脉,震惊得又差点再度昏厥过去。

    正月十五刚过,一纸诏书下,废黜了大燕储君,其后在没什么争议的祥和氛围中,皇帝改立他的嫡次子赵王为皇太子。

    又过了几日,传出千姬被遣返回国,当然用的理由很冠冕堂皇,只说其母幕府御台所来信表达思念,十分想要她归国省亲。

    所谓省亲,知情人士皆心知肚明,千姬此行定然是有去无回的了。

    政治风波、朝堂变动虽惹得京都上流人士议论纷纷,然而很快也就被接踵而来的上巳、花朝等佳节冲得风流云散,日子依然照旧,富商巨贾们最是嗅觉敏锐,立马掉转风向,预测未来大燕朝堂格局,其后纷纷走起新任兵部尚书兼太子少保,承恩侯裴谨的路子,裴府门前镇日车水马龙,一时风头无两。

    照道理说,裴谨现下已可以公开来仝则店里,不过碍于公务繁忙,他到访的频次其实还没有宇田亲王来得勤。

    有日子没见,宇田惠仁风采更胜从前,他不讳言是因为千姬离开京都,他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因为心情舒泰,更拉着仝则好一番絮叨,“那天侯爷传信给我,说务必要保证那个穿和服之人的安全,我还猜了好久,究竟是什么人。不怕你笑,我当时真以为是侯爷哪位心上人假扮,后来才晓得是你!既然说开了也就没什么好瞒着,我先交代就是,那些武士全是我的人,对付千姬,侯爷和我早有共识,倒是你,明明和我是一伙的,却也瞒得这么滴水不漏。”

    仝则尽量忽略他话里谴责自己不够朋友的意思,笑着打岔道,“没得三爷批准我哪儿敢乱说,不过是手底下办差的罢了。哦对了,我才新进了些和氏点心,请你尝尝味道如何,就当是我向你赔罪。”

    说着命人端出吃食,两人品着绿茶就些各色果子味儿的羊羹,说起这东西还是中国人原创,不过大和民族擅长继承发扬,在口味上略作改动,弄得清淡一些,吃起来便不似京都点心铺子出产的,两口下去能把人腻得说不出话。

    宇田并不想放过他,接茬半开玩笑道,“你也不必和我闹虚文,侯爷捎给我的信,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措辞是郑重的了不得,什么务必、什么切切,总之一定要保证车里毫发无伤,可见你在他心里已是极重要的人物了。”

    仝则还是谦虚了两句,“不敢当,那是三爷仁厚。”嘴上客套着,舌尖心上却好像尝到一丝似甜非甜的滋味,犹是不免疑心起来,大约是方才羊羹吃多了的缘故。

    宇田消遣过他,转而感慨道,“太子可惜了,丢了位子自然赖他自己,可一辈子落残疾,却是难捱。如今他人被圈禁在西山行宫里,只等他的王府建好再挪回内城,只是日后,怕是再难出得来了。”

    先是痛失所爱,之后又从云端上跌落下来,最后落得个终身残废,就算不被软禁,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露面了。

    宇田又说,“侯爷现在炙手可热,不光是三军统帅,新任兵书,半个大燕的虎符也都捏在他手里,将来太子登基,里里外外自有侯爷坐镇,希望届时日本海、朝鲜半岛都能顺势沾光,有个几十年安稳发展。”

    仝则点头附和,“三爷掌着兵权,自然会兼顾大燕周边的和平。”

    “眼下他又在洛阳和汉阳建了两座兵工厂,又启锚了三艘搭载鱼雷的战舰。”宇田兴致勃勃道,“日前才签署协议,卖了两艘巡洋舰给我们,又卖了一批辎重给朝鲜,里外里为朝廷赚了不下百万两。先前户部还有人反对他扩充军备,这会儿一个个全闭嘴了。更有人见好就扑上来,多少商人都在找侯爷谈借贷的事,全被他推了,只说近期会休养生息,不过明眼人都知道,大燕是要调整战略了。就只是外头那帮西洋人还不死心罢了。

    抿口茶,他继续说,“外头有人称颂,大燕一百年才出一个裴谨,要我说这话不虚。再说个笑话给你听,现如今黑市上炒侯爷的人头,已不下万两黄金了,只是谁又有这个胆子。”

    这话他当奇闻逸事说着玩,仝则却听得眉峰骤聚,“真有人要害他?是英国佬儿还是千姬留下的人,不是说她有一批死士,这回都撤干净了吗?”

    看他紧张兮兮,宇田抿嘴莞尔,“总算有点忠心护主的意思了。”笑过才安抚他说,“侯爷是什么人,整个大燕的铁骑、高手尽在他麾下,你以为真有人能随随便便近得他身?我说笑话给你听罢了,你还当真。不妨再告诉你,连鄙人这颗项上人头还值大几千两呢。这话你也信?”

    说完毫不顾忌地畅快一笑,弄得仝则也觉得是自己过于蟹蟹蛰蛰了。

    其实打从那晚裴谨和他说过似表白又似引诱的一番话,两个人之间,至少他自己是决定放下襟怀,做到面子上务必要过得去。这些日子他细细整理过银票,预备先把钱还上,以便将来彼此相对能有些底气。

    可银票兑好了,他却又犹豫了——倘若真两清,接下来裴谨再有要求,他又该拿什么来应对?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两边太阳穴铮铮发紧。

    仝则为人,正经该说是外表细致内里粗糙,特别是涉及自身那点事,通常能大而化之粗到没边。

    这点特性,大抵也和他成长经历有关,上辈子他是在亲人慢待下长大,这种环境里,不会察言观色固然不行,太在意别人所思所想一样自讨苦吃——没人开解情绪,做人还一味敏感,迟早要生抑郁。

    所以一直以来,仝则都没太去想裴谨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心思,多少也有逃避的成分。男人这类动物,说到底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没到事发那天,无论如何不会未雨绸缪,在处理感情上尤其如此。

    他不提去见裴谨的话,每天却又在或担心、或期盼、或踌躇的小情绪里自我熬煎,幸亏裴谨有大事要忙顾不上他,两下里不相见,方才省却后续诸多烦恼。

    可刚刚加速的心跳,实在是再明确不过的证据,他惊觉自己对裴谨安危的担忧已超乎想象。急忙又宽慰自己,出于对朋友关怀也没什么大不了。

    宇田见他半天不言语,也不觉有异,只笑道,“想什么那么出神,我正要做两件春装来穿,还约了个朋友来你这儿谈点事情,那人和我极熟,一会儿我自己带他走走看看,顺带帮你做个活招牌。”

    那敢情好,仝则笑着道谢,脑子还没转过弯,等见了他那位朋友,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宇田贼不走空,借他的地方来约见自己的老情人,那位成安君李洪。

    李洪对做衣服没什么兴趣,随便敷衍两句,目不转晴只盯着宇田看,那眼神像是鹰隼见了走兔,一望过后便再也挪不开。

    仝则见状,当即寻了个幽僻的房间,让那两个人自行畅谈去,又嘱咐两个小伙计把眼睛耳朵闭起,嘴巴封紧,无论发生什么,一概只装看不见听不见。

    后半天前头陆续来了客人,他自去招呼,等收了几个订单忙活完,眼见着游恒从楼上一溜小跑下来,脸上的表情堪称五光十色,走到柜上破天荒寻了面镜子,揪着耳朵照起个没完。

    仝则心情正好,怀着促狭笑看热闹,“后头有挖耳勺,尊耳是被堵失聪了?还是不小心生了几个疥疮?”

    他没说痔疮,自觉已算是留了口德。

    游恒一脸衰相,摩挲了好一会儿,扭过头忧心忡忡问,“看了不该看的要长针眼,听了不该听的,耳朵里不会也生什么东西吧?”

    仝则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你听见什么了,莫非隔壁院子里,公京巴儿又对着母的耍流氓了?”

    游恒呸了一声,“是俩公的,还是大活人,简直……简直就是活春/宫,要说老子这纯情的耳朵,生生被玷污了……”

    仝则先是一愣,随后想到楼上那二位,忙笑着打岔,末了还是叮嘱了句,“听过就忘吧,也是对苦命鸳鸯,往后见了脸上别带出幌子,那位亲王还是三爷用的着的人。”

    “这个我当然懂,”游恒苦着脸哀叹,“就只可怜我一个黄花大少,早起没看黄历,要说没事上什么二楼……”

    一句话没完,他忽然收住声,瞳孔都放大了,仝则顺着他目光看去,见仝敏俏生生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他们这边,手里还捧着一件叠好的藏青色长衫。

    “哥,”仝敏这一声叫得痛快,“游大哥,”这一声更脆亮,犹带着一点点婉转。

    “前儿你不是说起铺子里忙,我哥也没空给你们做件衣裳,眼看着要开春了,我做了件薄衫,你要不嫌弃先拿去穿,就当是多谢你上回帮我赶走那群混混。”

    眼见着黄花大少整个人都傻了,仝敏越发大方地笑道,“不去试试么,要有不合身的地方告诉我,我现去改还来得及。”

    身边现放着个裁缝,她还要亲手改,可见这诚意有多足了。

    仝则推了推旁边呆滞的人,笑出了满身的嘚瑟,“看来我也得小心了,这么下去,不定哪天也是要长针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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