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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还是夏末时分, 但山里的气温一贯低些, 以泉宫这一路行走时车架完全是依照规制来的, 为此, 就算是私自闲逛,身后也三两成群的跟了不少人。
老村长一头冷汗的跑到现场时,那位贵人的侍卫们已经拔了整整一排的刀,他们村那个编外村民一脸淡定的坐在刀光中间, 锲而不舍的拉着贵人的手,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看着那一排锃光瓦亮的长刀, 他瞬间就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
——这年头官兵和土匪其实没有多大差别,虽然不烧杀抢掠,但一言不合就拉你去当兵,他们这山坳坳里的小村子, 壮劳力就那么些个,当了兵基本就等于死在外面了,这一村子的老弱妇孺怕是连山里的野狼都对付不了!
想到这里,他急忙往前边挤, 扯着一个似乎是头领的人急急忙忙就开始解释, 心说这孩子来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和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相处时都守礼的很,脾气也好,怎么今天赶上贵人的车架经过, 他反而跟中了邪似的做这些冒犯的事呢?
老头口水都要说干了, 昧着良心将泽田家康的行为归类于风俗习惯不同, 试图以此蒙混过关。
因为知道所谓的上等人们都有些优越的坏毛病,他装的畏畏缩缩不说,言语间还要着重贬低一下,三两句乡间俚语下来,真把泽田家康形容的跟个吃饭都不知道做熟的野人一样。
“等等等等,”突然插|入的男音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泽田家康遥遥望着老头:“村长这是什么意思啊,怎么能这样说我呢,别人听到会信以为真的。”
老头一时没挨住,猛地冲他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傻?就是要他们信以为真了才好啊!
翻完了白眼,老头唰的出了一身冷汗:怎么办?这傻货把真话说出来了,这事怕是糊弄不过去了……
等到了这会儿,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公主殿下终于慢悠悠的动了起来,她先是扫了老头一眼,接着看向了一脸无奈的泽田家康,用和老村长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没有任何鄙视意味或是奇怪语调的声音问说:“你是不是该给我解释一下……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金棕色头发的男人此时正好脾气的隔空安抚老村长的怒火,陡然听到她说话,脸上的神情仿佛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似的,将变不变的卡在了某一帧,茫茫然的“唉?”了一声。
泽田家康的年纪不是很好辨别,但长得嫩,眼神气质总是不会骗人,白玉从一开始就把他的年纪往大了估算,还寻思着可能不准,此时此刻他这一“唉”,却突然只剩下了青春少年的满心懵懂,有了种荒谬的稚拙感。
他到底多大了?
白玉的疑问不过一瞬而过,泽田家康瞬间就自然的转换了表情,在懵懂和成熟之间,还有一个她都不能确定是不是错觉的【糟糕啊好丢脸】的表情。
“艾拉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吗?”
以泉宫眉毛一挑,我明明说的是让你给我解释解释“艾丽卡”这个名字,怎么成了我要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了?
但泽田家康的神情充满了真切的热忱,眼底还有种【哎呀她要去我家了】微妙欣喜,似乎在他心里,这两件事完全就是可以划等号的。
老村长站的不近不远,听到他的话后眼前就是一黑,这已经不是无心的冒犯了,这是正大光明的调戏!
这公主招人来拖你下去杀了可怎么办哟……
老村长小心翼翼的看了半天,只见那公主盯着他们村那个编外村民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这会儿渡洋而来的外国人虽然少,但也不至于和妖怪弄混,他不由开始庆幸:这孩子长得虽然有点怪异,但起码还是好看的……
都内的公主夫人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老头不知道,但山野小故事里,那些个夫人小姐若是生活寂寞,招年轻男子寻欢作乐也是常事,说不得这位贵人情思一动想要求一夕之欢,他们村就逃过一劫了!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公主殿下沉默了没多久,便干脆的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敛着袖子似乎是准备跟泽田家康去他住所一趟,这围了小半个集市的护卫们被她一句“等着”扔在了原地,本该跟随的侍女也被她摆摆手制止了脚步,这些本该“见多识广”的人个顶个的发着愣,反而称的缩在一边的老村长更像是个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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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田家康住在十分偏僻的山口处,门外不远是个挺深的水潭,水潭周围都是山壁,北面垂着一条窄小的瀑布,不过因为丰水期的关系,水量哗啦哗啦的涨,加上这种回音壁一般的构造,无时无刻不再干扰着人的听觉。
在以泉宫还是艾丽卡宫的时候,她天赋异禀的见闻色敏锐到可以代替视觉的地步,那意味着抛却普通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就连岩石缓慢风化或是生物坏死时细胞壁破裂的声音,都在她无意识的信息收集范围内。
她曾经因此锻炼出了神奇的信息过滤能力,甚至于能在耳畔充斥着各种“杂音”的情况下,若无其事的进行工作,但这不代表白玉真的喜欢嘈杂——尤其是在过了二十几年足够“安静”的生活之后。
敛着眉目的公主坐在窗前,神态雍容的啧了一声。
“吵死人了。”
端着玻璃壶拉的男人拉开门扉时,恰好听到这句话的尾音,十分茫然的愣了愣,突然以一种奇异的腼腆神情笑了起来。
笑什么?
白玉本来做了个挑眉的表情,意在反问他有什么好笑的,临了对上他的眼睛,却觉得瞪他也不对吧看他也不对,只能莫名烦躁的舒了口气,权当没看见他。
这态度可以说是很不正常了,但泽田家康倒像是习惯了她这个样子,把手上的东西挨排放在案几上,有些感叹的说:“原来艾拉也会觉得水声吵人啊。”
以泉宫耳充未闻,专心致志的回过头去看那个精致的玻璃壶。
泽田家康于是再次笑了起来,顺着她的视线端起了茶壶,蓬松的金棕色头发应在光滑的玻璃曲面上,顶端的某些地方直像是闪着光一样耀眼。
他拉过杯子,一边注水一边嗫喏着:“毕竟是艾拉自己说的啊,水的声音就是力量的声音,你连血液滴答的声音都能听出节奏感来,谁知道居然讨厌瀑布的水流声呢?”
你又沮丧什么呢……
依照往常的习惯,以泉宫听完了这句话大约就会开始猜测句中要点一二三四,然后结合条件分析出可能结论四五六七,但此时此刻,合着他身上那股莫名的气场,白玉虽然依旧在努力分析着,另一种微妙的不爽,却以绝对的存在感压过了她的理智。
于是端坐着的公主神情冷淡的推开了茶杯,眯起眼睛嗤笑说:“什么叫【能从血液滴答的声音里听出节奏感】,说的我好像是个杀人狂一样?”
泽田家康看似温和又善良,但不知怎么的有种固执的味道,以泉宫见过不少这种性格的人,他们虽然好脾气,但不代表没脾气,尤其因为平时不怎么计较,发起火来会特别可怕。
然而虽然被人莫名其妙的挑了刺,泽田家康却并没有试图解释什么,笑眯眯的把茶杯推回她面前,还十分仔细的在托盘上搁了个小匙。
他那副样子,说是逆来顺受不合适,更谈不上刻意无视,只像是一拳打在了石头上,本想流点血试试软硬,那石头却突然软的跟棉花一样,不肯碰伤你就不说了,还要反过来包住你的手,连指甲缝里落的一粒灰尘都给你擦得一干二净!
以泉宫坐在他对面一米开外的地方,心里莫名噌的就腾起了一股邪火。
她屏神静气沉默了一会儿,摆脱了那股异样的焦躁,慢条斯理的端起杯子,平铺直叙的要求道:“先说说自己是干什么的。”
“我吗?”
来自遥远国度的男人十分苦恼的搔了搔脸颊,撑着下巴斟酌了一下用词:“怎么说呢?算是某个……武装团体的老大?”
武装团体?
白玉漫不经心的扫视了一圈,她这辈子虽然没有天龙人几近两米的身高,但也算超乎寻常的高挑,这家伙看着比她还矮了那么点,也不算特别健壮,想到这里,她心里凉凉的打了个哈气:依照日本这妖怪横行的模样,他就是有些超乎寻常的才能也不算意外。
她打量人时从来不做遮掩,尤其被泽田家康那股莫名的气场带的不自在,眼神肆无忌惮的十分刻意,鉴赏器物似的扫视了半天,做足了招人怒火的样子。
但被鉴赏的那个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样,不出意料的选择了退让,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了,便端起杯子灌下茶水,故作轻松的想要移开话题。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我早就退休了呢。”
“退休?”
以泉宫一字一顿的重复了一遍,末了像是被逗笑了一样,半是荒唐半是嘲讽的用手指点了点桌面:“我姑且相信你那只是个单纯的武装团体,”她在这个名词上加了重音:“除了正儿八经的军队,这种组织就跟山林里狼群一样,更换了头狼之后,前任的狼王要么离开狼群独自流浪,要么就是死在当场——”
泽田家康做恍然大悟状眨了眨眼睛,十分自然的插嘴:“那我应该算是独自流浪的那种吧……”
以泉宫后半句话恰到好处的噎在嗓子里,却分毫不让的切了一声:“是吗?”
这样都不冲她发火?
这和打不还口骂不还手有什么区别?
她心说别是文化差异,对比喻的理解有问题,她踩来踩去踩了半天,根本没踩在人家的底线上?
“哦,”于是她十分不走心的感叹了一句:“果然是只丧家犬吗?”
“艾拉……”
同样金棕色的眼睛化成了两汪甜兮兮的饴糖,泽田家康并没有计较刻意污化的比喻,反而敏锐的捕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烦躁和不悦,瞬间将其划成了重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我说错什么了吗?”
啊,说错话的话,现在道歉来得及吗……
他话音刚落,这么一行斗大的字就如同实体化一般浮现在头顶。
以泉宫下意识眨了眨眼睛,确定那是自己的幻觉,等她啼笑皆非的对上男人的眼睛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他面前的焦躁感从何而来。
——她坐在泽田家康一米开外的地方,两个人中间还隔了张小桌子,但这个男人的神态,却亲近的似乎要将她捧在掌心上,连倒茶布汤匙时,也格外仔细的将杯子推在了她拇指外将将一寸的地方,与其说是态度奇怪,怎么挑衅都试不出怪异,倒不如说这个男人面对她的时候是真的不会生气,并且退让的毫无底线。
她磨蹭着桌面的上的花纹,平心静气的审视起那股怪异的感觉:在室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之前就感受到的那股微妙的纵容感正一点一点放大,放大到千百倍后,突兀的变成了一种几乎具象可感的信号。
【我就在这里】
【你想要什么都给你】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最后一种感觉在不断的强调之后,反而从单纯的奉献变成了扭曲的索取。
——“快对我做点什么吧,让我确定你在这里,让我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做点什么?
她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西方男人的面孔,他长得很好看,虽然搁现如今日本姑娘们的审美里是个挺怪异的长相,但确实谈不上丑,加上气质平和又温暖,连深山里排外又顽固的山民,都认同了他是村里的一份子,容他到集市上摆摊闲坐的,怎么也不像是有这种需求的变态啊……
难不成是她的感觉出错了?
泽田家康被她那微妙的神情看的有点怵:“艾拉?”
白玉对这个似乎改变过音节的昵称接受良好,泽田家康长的确实好看,以泉宫看着看着,重点就从辨认他是否变态转到了单纯的鉴赏,一时半会儿居然挑不出什么瑕疵来,只不过……
“你多大了?”
“唉?”
泽田家康被她问的一愣,慢半拍回答说:“四十四?”
“你连自己多大年纪都不知道吗,这怎么还是个反问句……”
不对!
她直接越过面前的矮几,抬手捏上了该中年男子的脸颊:“你说你多大了?”
泽田家康睁着一双金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斥着在以泉宫看来简直不可置信的稚气和茫然——这跟二十来岁爬窗户送花的小青年有什么区别?
被扯着脸的外国人一边情真意切嘟囔着疼疼疼,一边不怎么认真的挣扎着,看样子演技十分了得,既有【你随便捏吧】的大义凛然,又有【怕你捏不过瘾,我配合你求饶】的温情满满,她俩要真是一对,白玉这会儿八成就该被逗笑了。
但鉴于两人并没有任何实际关系,以泉宫此时此刻注视他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戏多的智障儿童。
然而就这一个眼神,泽田家康似乎第一次被她切实的伤害到了,出乎意料的愣了许久,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
男人绕过炕桌从她背后抱上来时,白玉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这股香气似乎只存在他周围及近的地方,厚重的像是某些宗教为了祭拜神灵拿许多种香料生生搅合出的香油,虽然谈不上香极生臭,但也在一瞬间冲的人窒息似的喘不过气来。
“艾丽卡,”他将头靠在她肩膀上,小声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
眼前被手掌挡出了一片黑暗,以泉宫感受着脖颈一侧毛茸茸的头发触感,听着他那个软下来以后基本就跟少年人没什么差别的声音,只觉得四十四这个数字瞬间碎成了一坨渣滓,只剩一句说不上是嫌弃还是感叹的。
“你的年纪都是活假的吗……”
“不啊,”这声音已经接近呢喃,以泉宫深切怀疑泽田家康靠在她肩膀上快要睡着了:“艾拉的眼神,陌生的好像我们两个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似的。”
她嗤了一声:“本来就没有吧?”
“有的啊,”意大利人坐直了身体,紧紧环住她:“当然有的啊。”
柔软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笑意:“我可是这位公主殿下前世的情人呢。”
“前世?”
“嗯,”泽田家康笃定的重复了一遍,小心翼翼的侧头吻了吻她的耳朵:“差不多二十四年之前。”
她收敛了神情,似乎并不相信:“二十四年前……是我上辈子死的时候?”
泽田家康顿了顿,斤斤计较的纠正说:“那是你这一次将要出生的时候。”
以泉宫心里百无聊赖的翻了个白眼:这两个说法有区别吗?同一世界的同一时间点内,必然不会出现两个自己,你都说了是前世,那肯定是前脚死了,才能有后脚转世的事情啊!
……话说你是有多不想听见死字啊?
按照泽田家康的说法,她的“上辈子”,也就是二十四年卡着她出生时间点死掉的那个她,是某个神秘组织的宗教在职人员,最后因为善心和堪称伟大的情怀、慷慨激昂的献身而死。
以泉宫大约揣摩了一下这个故事情节,倒是很接近她上个世界的行为模式,一看就是为了【命运转折点】鞠躬尽瘁献的身,但那段经历对她来说,到底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似乎还有待商榷。
这么说,她稍稍垂下眼帘,正好能看到男人环在自己胸前的双手——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她未来的情人。
因为多了这重顾虑,原本对他还有些异样的观感立刻有了软化的迹象,似乎连泽田家康身上散发出的异样气场都变得可以接受了。
毕竟看表现,这家伙二十四年前,是看着那一世的她在眼前死掉的。
泽田家康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变化,似乎很确定她一定会相信这个说法一样:“其实艾拉也还记得一点吧,毕竟是神眷者,不然你不会对艾丽卡这个名字有反应,也不会在那个时候留信息提示我可以在日本等到你。”
留信息让你来日本……
很好,以泉宫点头,这下确定了,虽然对泽田家康来说那是过去,但对她来说,那肯定是她“下辈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