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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知道,陆浅葱也曾是名门贵女,掌上明珠。
她的父亲是前宰相陆长青,虽为百官之首,却难得两袖清风,一生致力于变法革新。记忆中,陆相总是一身青衣,形销骨立,执着竹仗踏着芒鞋,一遍又一遍的徘徊在青石积水的市井小巷。
当汴京朱门酒肉,夜夜笙歌,陆相总是在油灯下摇头低叹,谁谁家又吃不起饭了,南方又冲垮了多少良田,北方又冻死了多少百姓。
那时,陆浅葱总是歪着脑袋,满眼迷惑的看着自家阿爹。
陆相说,本朝官吏制度繁冗,僧多粥少,养官的钱又只能从百姓身上压榨。官家的江山社稷要想保住,就必须变法革新,按政绩削减官员。
变法一出,自然是触犯了许多外戚贵族的利益。陆相在朝中一再受打击,最后,还丢了性命。
陆浅葱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七年前的中元佳节,阿娘带着她出去放河灯,结果一回来,便看到陆府燃起了熊熊大火。
有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站在陆府的门口,其中一个男人似是头领,脸上罩着一张怪异的狐狸面具,而另几人的剑上还滴着新鲜的、刺目的血珠。
那个杀手头领似的男人扭过头来,目光透过狐狸面具,如野兽般锁住陆氏母女。
“阿爹……唔!”陆浅葱刚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呼,却被陆夫人一把捂住嘴抱住,将她紧紧搂入怀里。
陆夫人很快明白了家中的变故,虽害怕得浑身发抖,心智却异常清晰,第一时间抱着女儿朝相反的方向快速逃离。
陆浅葱被陆夫人紧紧的抱着,仍兀自扭着脑袋,拼命望着包围在火海中的陆府,放声哭喊:“阿娘,兄长和阿爹都在里头,快去救他们呀!”
陆夫人咬着牙,脚步不停,亦是泣不成声。
逃到拐角的阴影处,陆夫人将挣扎不休的陆浅葱放下来,十指紧紧的扣住她的双肩,力气大到几乎要将指甲潜入她的皮肉中。
陆夫人满脸是泪,颤声哽咽道:“好孩子,莫要哭。你爹和哥哥们已经遇害,娘不能让你也跟着丧命,你是陆家最后的血脉。”
陆浅葱抬袖抹着眼泪,抽噎道:“阿爹那么好,他们为何要杀阿爹?”
陆夫人悲痛欲绝,贝齿几乎咬烂嘴唇。她颤抖的摸了摸女儿的头,凄惶一笑:“你爹以身殉道,求仁得仁,只是苍天无眼,连累了大郎二郎……还有我那不足一岁的,可怜的孙儿。”
那夜,天翻地覆。
十二岁的陆浅葱失去了她的父亲,她的两位兄长,还有她尚在襁褓的侄儿。
巷子口有脚步声靠近,陆夫人警觉的捂住女儿的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堂主,那两条漏网之鱼跑了,可否要……”
那被称之为堂主的男子沉吟了一会,年轻清冷的嗓音淡淡传来:“算了,不杀女人。”
说罢,一行人擦着拐角远去,带走满街的刀光剑影,并未发现藏在阴影里的陆氏母女。
接下来的一年间,陆浅葱跟着母亲辗转于各地亲戚间,明明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华,却尝尽了寄人篱下的心酸。每当陆浅葱受尽白眼和欺凌,崩溃的流泪时,陆夫人总是轻轻的拥着她,吻着她的发髻温声说:“浅葱,你要坚强,遇到问题要学会自己解决,莫哭莫哭。”
“阿娘会不会有一天,也会突然离开我?”陆浅葱憋着眼泪,两眼湿漉漉的,宛如一只害怕被遗弃的小狗。
陆夫人沉默了一会,额头抵着女儿的额头,笑道:“浅葱,你要记住,没有谁会是谁的永远。”
后来,有一个好心的门生捐助了她们母女二十两银子,陆夫人便搭上自己典当的首饰钱,在汴京市集上开了一家酒肆。
曾经的宰相夫人当垆卖酒,抛头露面,在当时可是见不得人的大笑话。许多人闻声而来,也不买酒,就围在酒肆门口对陆夫人指指点点,更有甚者则当面出言讥讽调笑,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陆浅葱听了心里难受,一个人躲起来悄悄的抹眼泪。
陆夫人觉察到了,只是温声开解她:“这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阿娘靠自己的手艺过活,不为蝇头微利,不为蜗角虚名,不为五斗米折腰事权贵,没什么可耻的。”
说罢,陆夫人以手指心,莞尔一笑:“人的行业虽有三六九等,但地位没有贵贱之分。世人欺我、辱我、谤我,一笑置之即可,不要强加辩解,更不要妄自菲薄。”
陆夫人还说:“对你好的,你要记得;对你坏的,你也要记得,莫在同一个地方跌到两次。但切记莫要以牙还牙,徒增怨恨。毕竟怨恨多了,便会忘了自己是谁,不值得的。”
不可否认,当年的陆夫人成就了如今的陆浅葱:沉静淡然,坚忍倔强,不作践他人,更不作践自己。
陆夫人从不让女儿抛头露面,倒不是有意限制她,只是女儿生的清丽貌美,又家道中落,是很容易吃亏的。
只可惜陆夫人千算万算,却终究差了一步。
陆浅葱十六岁时,一个威武冷峻的男子误入了酒肆后院,撞见了秋千上的美丽少女陆浅葱。
一眼对上,一误终身。
后来陆浅葱才知道,那个猝不及防误入芳心的男人是当朝最年轻的王爷,襄王赵徵。
陆夫人自然是不同意他们的婚事的,赵徵身上的戾气太重,天生一张薄情脸,又是皇族血脉,陆浅葱若嫁过去,必定吃亏。
这个男人,不是自家女儿能驾驭得了的。
两人的婚事就此搁浅,一拖再拖。直到两年后,陆夫人积劳成疾,猝然病逝。
孤女陆浅葱一夜之间无依无靠,许多垂涎她美色的土财主纷纷上门骚扰,要收她为妾。屋漏偏逢连夜雨,接着,曾经被抢了生意的其他酒馆也纷纷找上门来,一顿打砸抢烧,眼看陆浅葱最后一丝念想也要击碎了,千钧一发之际,赵徵带着府兵赶到,替她摆平了一切。
那时的赵徵,真是宛如天神降临,照亮了她的整个世界。
也正是那时,赵徵一脸深情的注视着她,说:“陆姑娘,你可愿嫁给本王?”
那时的感动是真的,心动也是真的,毕竟除了母亲外,她已经太多年没有尝过被人关爱的滋味了。
陆家人向来爱憎分明,爱时死心塌地,恨时也至死方休。
她红着脸,微微点头应允。
只是那时的她不曾知道,赵徵的府中早已金屋藏娇、姬妾成群,为了能将她迎娶进门,赵徵不惜下令封锁消息,瞒天过海。
而陆浅葱什么也不知道,还傻乎乎的以为赵徵真的孑然一身。她无父无母,无兄无长,和赵徵之间亦无媒人佐证,成亲那天,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八抬大轿,赵徵只是在天黑之时用一顶普通的红软轿将她抬进府门。
现在想想,那大概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婚礼了,不,或许并不能称之为婚礼。
赵徵说:大丈夫国未定,焉能成家?所以她与他的婚礼不能大肆操办。
他骗了她。
掀开盖头的一瞬,陆浅葱看着笑吟吟给自己请安的一妻四妾,顿时觉得天翻地覆。
新婚的洞房之夜,她浑身颤抖,心如死灰,对赵徵说:“我不争宠,不为妾。王爷,你不该骗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能分享的爱,那还叫爱吗?陆浅葱手中的簪子抵着喉咙,鲜血混着泪水滚滚而下,灼烧了身上火红的嫁衣。
那时的赵徵是何反应呢?
他只是如同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冷笑数声,拂袖而去。
啊,她真是不明白:曾经那么深情的一个人,怎会突然变成如此可憎的嘴脸?
新婚之夜,赵徵没有碰她,而是宿在了郑侧妃的房中。
第二天起床后,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轻蔑之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人遗弃的可怜的狗。陆浅葱满心怆然,只觉得身上的嫁衣成了莫大的讽刺。
赵徵软禁了她一个月,不许她出门,也不和她见面。直到后来金兵南犯,赵徵披甲上了战场。
等战事结束,赵徵回来时已是三个月之后,两人持续冷战,偶尔赵徵喝醉了脾气不好,没少让她吃苦头。赵徵口头依然承认陆浅葱是名义上的正妻,但从来不带她参加国宴家宴,不让她出府抛头露面,终归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她明白了,赵徵之所以从不在公众面前承认她的身份,原来是为青梅竹马的永宁郡主留着位置。
陆浅葱说赵徵:“脏。”
赵徵的虚情假意,赵徵的欺瞒拐骗,那时的她已经不奢望他能回心转意了。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她自由,要么她死。
或许是那个‘脏’字刺痛了赵徵,他只是抱臂冷哼:“那你便去死罢。”
可笑,王府的女人那么多,他还缺她一个不成?
陆浅葱被冷落了一年,吃的用的都是别的姬妾挑剩了、吃剩了的东西,她也甘之如饴,过得自在。
只要,不用看见赵徵那张脸。
直到一年后,赵徵废了她正妻之位,娶了永宁郡主。
陆浅葱彻底死心了。
爱得壮烈,走得决然。她微笑着递上一纸和离书,又淡然的饮下毒酒,生命在迅速流失,而她却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的意识到:
这,才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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