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下

覆酒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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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了一段路后,姬初收拾好心情,又抬头莞尔笑道:“我问你一件事,你知道你兄长最怕什么?”

    她决心报复宇文元,当然要知己知彼,方才能百战不殆。

    宇文和愣了愣,正经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你发誓。”

    “我发誓。”

    “你如果知道不和我说,你就从廊上摔下去。”

    宇文和复述了一遍,哪知他心里紧张,一晃神脚下一滑,整个人还真从栏杆上栽下去了。

    他流着鼻血呆滞地凝视趴在栏杆上似笑非笑的姬初,忽然觉得这是个有魔力的人。

    宇文和连忙如实答道:“他最敬重爹,但是怕什么我真不知道。也许他什么都不怕。你们还要交战么?有完没完?”

    “早着呢。”姬初道,“可我怎么昨天没看出来他敬重宇文思?当着他爹的面他不是照样拍桌子。”

    宇文和没想到她竟然不知道宇文元的性格,略奇异地看了她一眼,才对她窃窃私语道:“大哥平时稍有一丁点儿烦躁,都是直接砸东西的。按照昨日他生气的程度来看,如果不是爹在场,他可能……要直接动手了。”

    “动手?和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你。”

    “我?”

    “你。”宇文和肯定地点头。

    姬初呆了一呆,还反应不过来。

    她好像从来没见过宇文元在她面前动手打别人,再怎么针锋相对也只是嘴上攻击,更别说打她。由来只有她打宇文元的份儿。

    姬初怀疑地问:“他也会在女子面前动手吗?”

    “多新鲜呢。男的女的对他都一样,照打不误,更别说在女子面前动手,这都不是事儿。”宇文和不明就里,钦佩地对她竖起大拇指,“所以,我敬你昨日是条汉子。”

    姬初皎白的脸颊忽然迅速升起绯色。她双眼闪闪发亮,呼吸急促地问道:“那别人如果想打他的脸,他会不会还手呢?”

    “不会。”宇文和想也不想地道。

    姬初意外地偏头看过去,才听到他后半句话,“他会还脚。大哥最讨厌别人碰他的脸,如果有人这么干,一定先一步被踢翻。”

    姬初眸光更欣喜了,急切道:“那你觉得如果连姑娘和你兄长吵起来了,她要打你兄长的脸,你兄长会怎么办?”

    “我又不是我大哥,这我怎么知道。”宇文和翻了个白眼,奇怪地盯着她异样激动的神态,不免小心地问,“你怎么了?你别伤心啊,别在这时候犯病啊,我不是故意要提这些的。”

    姬初一把抓过宇文和的双手,紧紧地握了握,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不伤心,我现在开心得不得了。”

    随后不等宇文和发问,她已经转头朝宇文元的院子奔去。

    宇文和思前想后,忙抓住红素的袖子,忧心忡忡地问:“昨日大夫怎么说的?你家殿下她脑子还好么?”

    “挺好的啊。”红素惊讶地回答。

    姬初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青娥和红素大步跟在她身后,走得直喘气。她才知道原来宇文元对自己也不是不特别,只是她没发现而已。

    如果,如果他肯回头的话,只要一句道歉,她只要如此微小的一点忏悔……她就可以原谅他。

    “嘎吱。”

    姬初迫不及待地推开宇文元的院门,却见宇文元神情惬意,大刺刺地斜躺在秋千上,双手枕着头,一条腿踩在秋千上,一条腿随意地垂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地摇晃,丝毫不为被关禁闭而感到烦闷。

    连柔在他身旁的石桌边专注抚琴,十指纤纤,姿态分外曼妙婉约。

    宇文元突然转头,与连柔深情对视,默契一笑。

    这是一卷和谐的画。和谐得刺眼。

    姬初停下动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懊悔自己太天真。她默默替他们把门掩上,转身逃也似地离开,比来时速度更快。

    他的温柔也对着别人,为他抚琴的也有别人,他想娶的还是别人。想必连柔想要打他,他也是有求必应。曾经独属于他们的回忆他都非要一一在别人身上重演,使这一切变得不再独特。

    或这些对他而言从来也不独特。

    只是对她来说,曾经月夜下为他抚琴的无邪的自己,与他英姿飒爽和风舞剑的柔情刹那,早已如同一个遥远的梦境。别人无法替代,也永不再来。

    但这都没有用了。

    刚才宇文元已经看见了她。

    他根本是故意的。

    她发疯一样提着裙裾狂奔,面上挂了个凄伤自嘲的笑,隐约透着更深的痛恨。

    宇文元看着院门被合上,转头发现连柔没有察觉,便不打断她,静听琴声。

    他深邃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迷离。

    记得那夜昭阳殿大长秋领着人来“关照”他,要让他哭。可是他不哭,每一次被打后抬起头他都笑,满嘴是血也笑。

    他们见不得他在他们的领地里独树一帜,不被同化。每个人在那里都应该谨小慎微,满脸带着虚伪的笑和人客套。因为他不这样,他也没有反抗的权力,那么就是罪大恶极。

    他后来知道其实哪儿都一样,只有惩罚不一样。

    他们很聪明地不打他的脸,往衣服遮住的地方折腾,这样清河帝姬就看不见。

    后来他们走了,宇文元大汗淋漓地倒在榻上,一动也不能再动。

    他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然而没过多久,有人唤醒了他,将他再次拽入这个痛苦黑暗的世界。

    姬初忽然兴冲冲地抱琴而来,推开那扇隔绝一切光芒的大门,和着月光一起走进来,侵蚀他舔舐伤口的阴冷角落。

    她对他弯一弯那双仿佛倒映满天星光的清冽的双眼,笑道:“嘿,宇文元,我睡不着,我想你了。”

    彼时她雪青的宫绦与逶迤的裙裾随风微微浮沉,长发如有萤火坠落,整个人从里到外、从头至踵都粼粼生辉。

    宇文元张开眼,无言地注视这个从光明中逐渐迈向黑暗——向他走来并伸出一只手掌的少女,相见形拙之后是心底滋生的冷怒与愤恨越加膨胀。

    从来没有一刻她带给他的刺痛比此时更甚,想要完全摧毁她的想法如血液瞬间席卷全身。

    为什么同样出身高贵,他只能在绝望中苟延残喘,她却可以天真无邪到这样令人痛恨的地步?

    为什么她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大半夜冲进来对他说睡不着?她可知他这么久以来,多么渴望一个安稳的长眠?

    为什么每一次当他备受折磨屈辱,痛得无以复加时,她总要兴高采烈地出现,让他咬着牙也要挤出笑容讨好她?

    她只看见他桀骜不驯的特立独行令她心猿意马,她可知他要为保留这样的特质付出何种代价?

    他已经付出了那个代价。

    “你累了吗?如果你累了就睡吧,我看着你睡觉也好。”姬初坐在她身旁,将古琴放在一旁,双手撑着下巴凑近他的脸。

    如果她今夜在他这里,那么明早他就会更难过。她是帝姬,但不是这个宫廷的主人。

    宇文元慢慢坐起来,把涌上喉间的腥甜咽回去,拉好敞开的衣襟,一言不发地穿鞋。

    姬初皱眉,觑着他没有表情的脸色,试探道:“宇文元,你是不是在生气?”

    “没有。”宇文元吸了吸气,走到庭院中,随手折断一截树枝,头也不回地道,“你为我抚月下琴,我为你舞无锋剑。”

    姬初抱着琴跟出去,欢呼道:“我就知道宇文元你最好了!”

    他回首抖出一个剑花,将一腔难以熄灭的怒与恨都化作汹涌剑气涤荡出去,在荒芜的方寸之间舞得忘情。他有一瞬间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自己在为谁而舞,为何而舞。

    他只觉自己终于挣脱了这副没有尽头的枷锁,得到暌违已久的自由与尊严。

    当琴声戛然而止,宇文元手中的树枝寸寸断裂,他还没有从超然的意境中回神。他看见姬初散落的碎发,鼓起勇气替她拢到了耳后,问她:“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令人心动吗?”

    姬初脸颊忽然绯红一片,笑问:“什么时候?”

    可惜他身体里的剧痛使他完全清醒了,将要出口的真诚的答案无声哽咽。沉默须臾,他轻笑道:“任何时候。”

    多么虚伪的谎言,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真的相信。再完美的人,也不可能任何时候都令人心动,哪怕是在恋人眼中。

    “公子。”红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宇文元冷眼乜斜过去,红豆悻悻收回手,偷笑道:“连姑娘都走了,公子还看呢?”

    “你如果不懂得什么时候该闭嘴,我可以让你变成哑巴。”宇文元阴沉地对他笑了一笑。

    红豆果真立刻闭嘴。

    宇文元却又对他道:“你追出去,告诉小柔,明早巳时东城门会面,我带她去踏青。”

    红豆好生作难:“这个,君侯有命,公子……不好违抗吧?”

    “我硬要出去,他能把我怎么样?”

    “君侯不会怎么样,红豆只怕那位殿下要把公子怎么样,公子自求多福吧!”红豆说完,一溜烟奔出院门,口中偷笑道,“还踏青呢,分明是为了避开母老虎的锋芒。”

    当夜宇文元也并没有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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