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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片明黄色的布幔远得再也看不见,沈俊方开始发足狂奔。
热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炙烤,汗水如雨一般地自额头上蜿蜒而下,很快遮得眼前模糊一片。
沈俊却没有擦,他笔直地站在半尺高的草丛中,尽管背后就是整片树林,他也没想要进去躲一躲荫凉。
他抬起头,直面着毒辣的日头,近乎自虐一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过片刻,他便感觉到,身后有人在快速靠近。
沈俊头也不回,那人走到他的身边,沉声问道:“你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让你想法子拖上一日半日吗?”
沈俊慢慢将视线转回到这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老人身上,“老公爷未免太高看在下了,这可是急报,你要在下怎么拖?”
“老公爷”见着他这神色,虽不知自己是哪里惹恼了他,可想到需要他做的事,也只好放软了神色,道:“吕国梁的确不是个东西,山西民变几日,直到捂不住了,他才想遣亲近人来京里找我想办法,弄得我也被动。可是这事没有这么严重,凭朝廷的兵力,那些刁民,随便派上一两支军队便可轻松压下,迟上半日到皇上的手上也不会影响大局。”说到最后,声音里还是免不了带上了三分恼怒,“我那边安排的人明明已经打湿了奏折,正准备换下加急红封,为什么你那么着急将它捅上去?”
沈俊唇边噙着丝冷笑:“我知道,山西那边是老公爷仅有的嫡系,老公爷爱惜部下,不忍他们被皇上黜落,自然要想法子为他们周旋一二。”
老公爷正全神听他接下来想说些什么,不想沈俊却没有了下文,他皱眉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坏我的事?”加急密折得皇帝亲自阅审过后才能发往军机处,这一次随着密折入京,吕国梁的亲随就抢在折子递上去之前,秘密拜访过自己,这些年国公府山河日下,但拦着折子迟点见圣,凭借昔日的人脉,他自忖自己完全能够做到。不想,竟然栽在了这个认下没几年的儿子身上。
沈俊仍然没有回答,他并不是个擅于撒谎的人。老公爷说得不错,民变此事虽急,但山西距京城路途遥远,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他若能帮着遮掩一二,完全可以等到老公爷布好局再报给皇上。这样,国公府这边的势力时间充裕一些,就不会太过被动。
他闭了闭眼,想起在御辇中看到的那一幕,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靖国公老公爷一再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是再好的性子也要恼怒起来:“你既然托庇于我府中,能得个沈姓,也须得明白,即使你没入我族谱,但我沈家落魄,你单凭这个沈姓,没人庇护,又能走得多远?何况,你莫忘了,你的父亲,他是怎么被那小儿所害的!”他虚虚一点东方,纵使隔了这么远,终究不敢说得太大声。
沈俊仍然沉默着。
老国公脸色渐渐变了:“事已至此,你莫不是还想着要抽身?你别忘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天然就是在这船上,下不得的!”
这却不能不回答了。
沈俊轻轻一笑:“老公爷急什么,你莫忘了,当年本来就是我找到你们要主动入局的。若我想下船,怎么会自投罗网,到了京城来?”
这答案却不能让老公爷满意,沈俊自从到了京城,事事样样无不听他安排,不管叫他做什么事,都能办得妥妥贴贴,如今手上拽着线的布偶突然自己动起来,不弄清楚其中原因,他怎么敢做下一步行动?
沈俊也知道,不把这老东西安抚好了,他怕又要缩进那乌龟壳里,再不敢胡乱行动,他顿了顿,问道:“依老公爷看,当今陛下胸中韬略如何?”
都是彼此知道底细的人,老国公也不多装相,轻蔑一笑:“黄口小儿,只会使些诡计。”
“那你觉得,陛下治国如何?”
老国公冷哼一声,脸沉下来:“整日只会挑动内耗党争,岂是明君所为?”
新帝登基后,将老贵族的爪牙狠狠敲了几颗下来,无怪乎老国公对他意见极大。但皇帝的确政事处置手段平平,要不是靠着后宫选秀联姻笼络了几名朝臣,如今的形式恐怕会更加恶劣。
先帝时期因长期无子,很将各地藩王的儿子们挑了些上京教养,当今皇帝混在这群宗室子弟中并不出众,但偏偏最后就是他成为九五至尊,坐拥万里河山。如果说他没有两手本事,怎么可能平平安安地坐到那个位置?
沈俊是知道些内情的,先帝爷长期饱受无嗣的压力,在宗室和大臣的逼迫下,不得不将藩王们的儿子领上京教养。但作为一名雄才大略,甚至有些刚愎自用的帝王,他怎么可能甘受此辱?那些孩子们上了京,表面上看有鸿儒讲授功课,先帝好像也把他们的功课看得很重要,但实际上,跟着那些腐儒们学习,只能把人越学越迂。真正要紧的帝王心术,治国之能,先帝爷根本没有教过他们。直到,太子的出生……
沈俊眼帘微合,再问:“先帝交给陛下的,可是一个承平日久,风调雨顺的太平盛世,然而今上登基不足三年,便激起民变,这说明了什么?”
老国公眼神微变。
沈俊见他想明白了,又笑一声:“若是此事今上平平顺顺地解决了,倒也是个不失机敏,有些才能的君主,若是——”
老国公眼中亮了起来:“若是他无法处置,令局势更糟,只能说明他才具不足,不堪为帝!”
沈俊点头道:“总之,陛下的名声越差,越有利于我们行事。”
老国公哈哈大笑:“好小子,想不到你竟有这般心思!”顿一顿,他却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些跟着我的人这一次怕落不了好了。”
他原本是想在皇帝这里打个时间差,调动一下手里的人,为吕国梁在山西挡一挡,至少等皇帝派来的军队到山西前能够控制局势,也好保住此人。但沈俊这番话在理,不得不令他推翻了之前做的决定,开始思考起另一种可能来。
这少年不是常人教出来,老国公虽是在大笑,但看着沈俊,眼中已经起了一分忌惮之色。
沈俊年纪虽轻,不是没有眼色的人,知道自己此言令对方已经生了忌,转而问道:“阿庆这几日可好?”
提及此事,又是让人头疼至极,老国公叹了口气:“能吃能睡,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
沈俊默然片刻,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递给老国公,道:“你往家里递信的时候把此物给他捎回去。”
纤长有力的手掌中却只躺着一颗五颜六色的琉璃珠,那琉璃珠外头套着一个圆形的竹编器物,稍微转一下,放在最中心的琉璃珠也跟着转起来,放出灿烂光华,好看至极的光芒。
老国公心有不满:“我可不是专门替你传信的。”
沈俊将东西塞进他手里:“也不差这个。”
老国公胡子抖了抖,像是气得要说点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说。
还是沈俊想起来一件事,在转身回去之前想起来,说道:“宫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老国公一惊:“你说什么?”
沈俊看一眼他:“我知道你在三皇子的事上做了些手脚。”他说得如此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讲的,是郑薇他们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真相。
老国公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知道了?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知道多少?口中却道:“你别胡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俊也不跟他辩白,只管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到,他认真道:“这是为你好。”
他也不管老国公听懂了多少,会不会照着他说的办,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身离开了,留下老国公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不知在琢磨什么。
良久,直到林深处传来一声杜鹃鸟的叫声,老国公方才抬头,望着沈俊离开的方向叹道:“这个年轻人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寂然无声的林子里突然有人问道:“公爷,那他说的——”
老国公回身朝来处走去,说道:“按他说的办。”
没露面的那个人还有些不愿:“可是……”
这片刻功夫,老国公已经想得很明白:“我们在陛下身边还有人吗?”也不等那人回答,他自顾自道:“没有,他已经是我们这边离陛下最近的人,他不会无故说起此事,怕是最近有事要发生了。我们还是先听他的吧。”
作为大雍朝年头最久,藩王之下,爵位最高的靖国公府掌舵人,老国公一直行事都很谨慎。若非家族近来没什么成器的人在朝中说话,新帝对他们家态度很微妙,他也不会做出那等冒险的决定。
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再谨慎都不为过。
在陛下身边这两年,这少年行事愈加不着声色,若非阿庆在他们手里控制着,他还真不敢事事倚重,还那么相信他。
也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的是什么?
若是拿这个问题问回京之前的沈俊,他一定答不出来。若是问刚刚进宫的沈俊,他也不一定能答出来。但是,现在再问他,沈俊心里的那个答案一日比一日明晰:郑薇!他想要那个姑娘!
从山村到京城,他一直是在被时局推着走。他不想入宫城,却偏偏入了宫,他不想为靖国公办事,却不得不站到他们那一边,他们甚至还控制了阿庆……
在御辇中看到郑薇的那一刻,沈俊从来未有如今日一般的明白,若他想跟郑薇在一起,就必须得做出些改变。
以前,是那些人利用他,而以后,大家走着瞧!
沈俊越走越快,在经过贤妃的车撵时,他终于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啜泣。
沈俊缓缓舒了口气:到底贤妃娘娘还是把她救了出来。跟着他心里又揪着疼痛,那姑娘受了大委屈,可他连光明正大出现在她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郑薇却是不知道一车之隔,外头正站着一个人。
直到被郑芍带回来,她脑子还是发晕的。今天皇帝实在把她吓坏了,如果他是想正常地宠幸自己,郑薇觉得,她不是不能忍受,可皇帝那么暴戾的表情,若不是沈俊闯进来,她的下场是什么,这真的不好说。
在皇帝回来之前,郑薇就想过原因。
思来想去,她自忖最近没有得罪过皇帝,反而按郑芍的说法,她还保护了龙子,就是没功,也绝对无过。何以皇帝突然会对她施暴?
皇帝不是个爱翻旧帐的人,应该不会是她以前做的事让皇帝想起来,专门让春生把她找来惩戒她,而且这种惩戒方式,无论怎么看都不正常!
一部分原因只可能在郑芍身上,皇帝不是不清楚她和郑芍之间的关系,可他还是执意那么做。这是要亲手撕裂她们俩的关系,往郑芍心里插上一刀吗?
那么,他为什么对郑芍不满?
郑薇想起此前郑芍同皇帝的对话,心中冒出一个荒谬至极的答案:郑芍骂皇帝的话莫非被皇帝全听了去,戳中了皇帝的痛脚?而皇帝出于某种原因,他又无法责罚郑芍,所以,他把满心的怒火全发泄到了自己身上,想借着自己给郑芍一个好看?!!!
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唐,他既然已经是皇帝了,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事能让一国之君束手束脚?还采用如此迂回的方式惩罚一名妃子?
郑薇像是着了魔一样地顺着这个思路苦苦思索,不知不觉忘了时间流逝。
直到听见有人在御辇之下笑道:“陛下把我的婢女小薇借用了这么久,总该还给我了吧?”
郑芍在说话?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郑薇急忙趴到窗边,半透明的纱窗外面,郑芍披着莲青色的披风,同澄心和玉版三个将春生包围起来,满面含笑地问道:“春总管,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春生看来也吃惊不小,皇帝吩咐他带郑薇过来时是嘱咐了要避着人的,可贤妃娘娘她是怎么知道小薇在皇上这里的?这个伶俐人难得地结巴了一下:“奴才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
郑芍却不再跟他周旋,趁春生被澄心一左一右地挤住时,她扭头就揭开了湘妃竹帘:“小薇啊,这不就是吗?”
两边的侍卫慢了一步,左右互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要拦住郑芍。
郑芍却没打算进去,她冲着门里叫一声:“小薇,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想些什么呢!还不快跟我回去!”
郑薇锈住的脑袋立刻被叫醒了,郑芍是特地来救她的!
看清郑薇的样子,郑芍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痛色,解开披风丢过去:“愣着干什么?要主子来亲自请你吗?”
郑薇犹豫了一下:若是她走了,皇帝回来不见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想归想,郑薇也明白,她这是遭了池鱼之殃,便是郑芍今天不来这一趟,她若是遭了那样的罪回去,以郑芍的脾气,帝妃之间的矛盾也会毫无避免地暴发。
她拿起披风,上面是一股熟悉的冷香味,还带着郑芍的体温。什么时候,郑芍的熏香由甜蜜蜜的果香变成了冷香?
郑薇用披风紧紧包裹住自己的身子,直到回到郑芍的车撵上才忍不住哭了出来。
郑芍什么也没说,就像小时候她哄着自己一样,将郑薇的头搁在自己的肩头,手指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只是一句句地重复:“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在车撵隔间睡着的三皇子被吵醒,听见哭声,也跟着哇地哭了起来。
三皇子的奶妈无措地抱着孩子,讷讷道:“娘娘……”
郑芍心烦地摆手:“把三殿下抱下去。”
奶妈愣住了:抱下去?太阳那么毒辣,三皇子这么小,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在娘娘的身边,现在要他下去,他能去哪里?
玉版见奶妈不在状况,连忙紧跟着推了她一把:“还愣着干什么?下去啊!带殿下出去透口气。”
郑芍几乎没见过郑薇失败。
郑薇在她的心里一直是坚强的,无畏的,她什么也不怕,什么都敢做。她胆大包天,聪明可靠,即使在侯府那样困顿的环境下,她也没想过要依靠自己这个侯府大小姐立足。在哪里受了欺负,郑薇也只会悄悄地解决,等郑芍得知消息之后,事情早就不知过去了多久。
即使在宫里落到这样的境地,郑薇也不是没有收获。可以说,这样的地位,这样的处境也是郑薇一步步走出来,算出来的。
郑薇没有输过,没有慌过,没有无措过。
从小到大,不管她做什么,只要她愿意,一定可以达成所愿。
在今天之前,郑薇不需要哭。
小时候的郑芍以为郑薇无所不能。
进了宫,尽管郑薇的地位比自己低那么多,郑芍也觉得,自己是依靠着她的,而不是郑薇依靠着自己。
可现在,郑薇被击垮了。
击垮她的人,是自己的夫君。
夫君……
呵……
车轮晃了一下。
安静的车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声音,拖车的驽马,驾车的车夫们开始吆喝起来。
车队又开始行进了。
直到这个时候,皇帝也没有露面。
倒是郑薇哭得醒过了神,慌忙从郑芍怀里爬起来,慌乱地找着话题:“你衣服都湿了,叫人进来给你换上一件吧。”
郑芍摇了摇头:“不妨事。”她忽然不敢看郑薇的脸色:是自己,是自己的母亲不顾她的心思,一心把她拉进了这深宫之中,才让她受到今日之辱。
“哦。”
郑薇还不习惯自己在郑芍面前这么软弱,小时候为了在侯府里立足,她不得不跟郑芍打好关系。可让她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多岁的人去讨好一个小孩子,别说她做不来,就是做得来,郑芍这样的地位,哪里需要她讨好?她只有另辟蹊径,将自己包装成了急人所急,想人所想的智囊。只要郑芍想做的事,就没有她郑薇办不到的。久而久之,她在郑芍心里的形象越发神秘,越发无所不能。郑芍几乎全心信赖着,依赖着她。
现如今,自己这个伪高人走下了神坛,不是一二般的不自在。
她忽然害怕郑芍追问她在皇帝那里发生了什么。
郑芍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等到郑薇情绪完全平缓下来,她叫来了玉版,让她给郑薇打了水洗脸并吩咐她:“你这几天就不要到前面来了,好好回去休息,什么都不要想。”
郑芍这态度……她是想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含混过去吗?
可是,这件事既然发生了,郑芍就是想当没发生也不可能吧?
郑芍就像知道郑薇怎么想一样,她推了一把犹豫不定的郑薇:“听我的,不会有事的。”
郑薇经了这一次事件,的确惊魂不定,再经不起折腾了。她的脑子已经哭糊涂了,努力想理清思路,可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只得作罢。
她不由点点头,听郑芍沉声跟澄心吩咐:“你去把小薇送回去,叫其他人不要吵,让她好好休息。”
郑薇住的那一车人里全是贤妃宫里出来的,倒不虞这些人不肯听话。
澄心将郑薇送到了地方,又声色俱厉地敲打了一番众人,见那些人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想起自己身上还负着看着三皇子的任务,跟郑薇告别后,又急急忙忙地返转而去。
而马车这边,几乎是澄心刚离开,有人便笑了起来:“哟,小薇姑娘,你这是在哪里跌了一跤么?连衣服都跌成了两半?”
声音尖利,充满了幸灾乐祸,不是顾妈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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