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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滚落在四处浓烟弥漫的地板上,这一处石地滚烫,冒着灼人的热度,他的手指抚着滚烫的地板起身,痛得惊呼一声。
他头发与单衣被雪水浸的湿透,并未起火,然而呛得他双眼流泪咳嗽的浓烟、与让他手脚迅速燎起水泡的热度,却逼迫着他清醒过来。
修似乎还不具备思考的能力,但如今如地狱般的场景却逼出了他求生的意志,外头的人影似乎已经离开,不断的有火星落在他的皮肤上头发上,其痛楚几乎令人无法忍受,他不自主的发出痛苦的哀嚎,两手却不顾一切的推开燃烧的木架,妄图逃出生天。
生的意识支撑着他被灼伤的手脚,拼命的想要向外攀爬。
而在这片剧烈燃烧的空间之外,骤雪旁若无人的落着,林皇后没有打伞,雪落满她的发髻,冰水湿透她的薄底鞋。金吾卫也在四处追查剩余羽林卫的踪迹,遇见了林皇后,都劝她去歇息,等待金吾卫去寻找。
林皇后摇头:“你们找你们的,我不耽误你们。”
她又道:“那些人带不走睿王的,他们一定想杀了睿王,你们可以去角落里找找。”
金吾卫的几位将领对于她的话只是敷衍的点了点头,毕竟她身份如今只是芳仪,威信又不及薛菱,旁人只当她妇人之见,没有听信。
兰姑姑冷的直跺脚,看着那些金吾卫四散开来,找的并不着急,道:“他们抓人无论死活,宫内又已经被封锁,他们肯定不会找的太用心。咱们自己去找。”
皇后点了点头:“问问那些灭火的下人,可有看见了行迹可疑之人,这里到处都是人,他们肯定不会在这里,我们往人少的地方去找。”
红阑殿的七八个下人也分散开,不一会就有宫女问了个灭火的黄门,道:“娘娘,他们说刚刚有十几个穿银甲的人,背着一个人往那边跑了!他不知身份就没敢开口喊。”
林皇后连忙提裙朝那个方向大步走去,她裙摆上附着着一层雪沫,道:“你去通知金吾卫那几位将领,兰姑,同我一起去往哪个方向看一看。”
雪虽大,但还没到如此快就可覆盖脚印的地步,林皇后两脚冻的几乎毫无知觉,但眼前的雪地上,渐渐地不再有其他纷杂的脚印,只有十几人的脚印往更东侧而去。
还未跑出去太远,在一座宫苑被燃烧的几乎摇摇欲坠的房屋内,立刻传来了痛苦到扭曲的嚎叫,林皇后内心不知怎么的就一慌,她脱口而出:“是修!是修!”
兰姑姑几乎要听不出来那声音是否是人发出的,她惊道:“那边太危险了,下人们都撤开了,娘娘,不要过去了——”
林皇后心跳如擂,好似有血脉做成的红线将她向那个方向牵引,她此刻无比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从来知道,这两个孩子不是大邺的皇子,继承的不是那人的血脉,而是以她的模子铸出来!
她目视着两个孩子长大,这两个孩子身上有她一切想要摒除和坚持的特质,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孩子!
雪花如同白色松鼠的毛绒尾巴,大块大块砸在她面上,逼的她睁不开眼来。从长成少女开始,她就未曾这样毫无形象的提裙奔跑过,她不管经不起颠簸歪斜下去的发髻,如同发疯似的朝哀嚎的方向狂奔而去。
声音越来越近,林皇后颤抖着向大火高声喊道:“修!修——你在哪里!修!阿娘在这里——”
她不断绕着向下凋落火星和碎片的建筑物走动,妄图寻找到修的身影。
很快她就看到了一个头发被烧断,浑身发黑的身影不断的妄图朝外攀爬着,他似乎因痛苦而哀嚎,却仍然没有放弃想活的希望,跪趴的地上,尽一切的力量想要推开眼前倒塌的柱子,爬出来。
林皇后满脸是融化的雪水:“修!”
与此同时,兰姑姑和其他宫女也追了上来,她转头道:“是修!救他——将他拉出来!”
然而其余宫人却好似收到惊吓似的站在不远处的原地,兰姑姑惊道:“娘娘,你往后退一些,上头的窗子要掉下来了!”
相较于兰姑姑的关心,其余人从皇后侍女成为了芳仪侍女,几乎更是冷眼旁观着她这个可悲的女人。
林皇后瞬间明白,这样几乎去送命的情境下,没人会去救修的。不论他是大邺的太子,还是被废的睿王,没有人会为了不相干的人送命。
唯有她这个做母亲的能去救他。
林皇后转过头去,毫不犹豫的冲入了宫殿之中,火场很近,修已经爬到了较外围,她裙摆沾着雪水,进入宫殿内几乎是转瞬就被蒸干,往里迈了三五步,在四周的烈火中,抓住了修的手臂。
只是修已经站不起来了,他面上几处烧伤让他看起来面目全非,而林皇后这个身材娇小的南方女子,却很难拖动几乎快成年的修。
雪地外,兰姑姑咬了咬牙,抱了点雪糊在裙子上,朝宫殿内也冲了过去。
林皇后正被烟火燎的睁不开眼时,又有一双女人的手抓住了修的胳膊,与她齐力将修拖出燃烧的宫室。宫室不断有廊柱倒塌下来,火焰噼啪作响,离开了宫室两步,兰姑姑急忙喊道:“娘娘,再往外一点,要塌了,这里要塌了!”
林皇后面上全是黑色的烟灰,她抱住修的上半身,直接用手去拍灭他燃烧的衣角,兰姑姑抱住他的双腿,二人将修朝外拖去。远离这座宫殿十几步,林皇后刚刚放下修,就听着宫殿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轰隆作响一半朝内塌陷下去!
火光因为倒塌时掀起的微风,火焰又窜高了几分,好似是能舔上天空。
那些宫女才后知后觉的靠过来,林皇后拿衣袖擦了擦脸,高声道:“叫太医来!叫太医来!”
有个宫女连忙应答道:“是——”
兰姑姑已经认不出这个浑身各处被烧伤的人是殿下了,而林皇后却从听到第一声哀嚎时就笃信这是她的孩子。
修满是灰尘的睫毛抖了抖,睁开眼来,他一块头皮都被烧伤,小半张脸的肌肤已经看不出原样了。
不远处燃烧的火光映进他眼中,他放大的瞳孔用了好久才凝缩在林皇后脏兮兮的面容上,被烟火燎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艰难道:“阿娘……是我杀了阿耶……”
他还想说很多话,但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他相信给父皇下毒的是薛菱,母后对他说出要他放弃皇位的话,也一定是被薛菱所胁迫。在他的世界里,纠缠的灰色宫廷被他以个人视角的温情记忆被分成了黑白两色。正义善良的是他的父母,而作恶的则是薛菱和端王。
在修颇为狭小的一片天内,他是正统,他的哥哥有救国之心,他的母亲如此温柔,他的父亲曾经那么宠爱着他。作为睿王,他本应该出宫见识天下的机会,因泽的突然出事而丧失,他长至这个年纪还未曾离开过京畿。
那个与他狭窄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没能得以循序渐进朝他展露面容,而是在他带兵冲入含元殿的瞬间被猛的撕开假面。他稀里糊涂的被带出东宫,见了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崔岁山,在他的心目中,崔家长房二房都是他与泽的伴读,崔夜用更是不止一次的温柔劝导他,在朝堂上给予他支持,修几乎是毫无理由的相信了自称是愿为他“出生入死”的崔岁山。
崔岁山本人的确也做到了出生入死四个字,却目的截然不同。
修也第一次知道,若肆意妄为,江南绣工几年制出一件,让下人们小心翼翼捧来的绣龙锦被可以被人粗暴的踩在脚下。若一朝失利,曾经在他心里无所不能的父皇,也会这样被人按在床上闷死。若不辨忠奸,不去拼命思考他人的目的和手段,再好的目的与期望也会成为间接的刽子手。
从亲手害死了父皇,到被人扒光衣服扔进火场差点烧个尸骨未存,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如同一道惊雷劈入他脑中,他反应未及。
他想开口,林皇后却满脸是泪,拥住他被烧的半边毁容的脸,手指抚过他面颊:“你死了或许不必承担责任,不必常年愧疚,是最美好的结局,但我如此自私,自己活着便接受不了孩子的死。你最后也想活着出来不是么?你也选择了要活,要走更苦难的路子不是么?”
林皇后泪如雨下:“我何曾有幸,身负罪孽,却能亲自抚育你们兄弟二人,如今境况,老天竟还肯将你们留给我……”
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前的宫殿还在不断地向下倒塌,远远的好似金吾卫先太医一步前来,大雪中,莫天平站在了皇后面前,缓缓的凑近道:“还活着么?”
林皇后抬起狼狈的面颊:“端王是如何说的。”
莫天平:“生死不问,但里头还有个生字。先叫太医,我禀报端王,生死由他定夺。”
林皇后点头,她冷静了下来,衣袖擦了擦脸道:“请太医来,将修送至内宫,一切待端王的意思。”
而此刻殷胥却在甘露殿的侧殿,深夜中,他提前召进宫的几个人也穿过几道被击碎的城门,到达了甘露殿廊下。
崔季明站在崔式身边,看着耐冬正在前排,与兵部尚书尤朝说话,请尤朝稍等片刻。而她的左手边台阶上,不少黄门正在用雪水擦拭台阶上的血迹,被射满箭矢的门板正在被撤下来替换。
远处还可依稀见到未能完全熄灭的火光,深灰色的浓烟仍然在东侧的天空徘徊。
大兴宫狼狈的有些陌生。
不一会儿,耐冬招手,请贺拔庆元在内的几位重臣进入甘露殿侧殿。崔季明站在队尾,她没有官职,也没有被召见,实在不该来,便笑着对耐冬拱了拱手:“我在这里等。”
耐冬抿嘴笑:“不知往崔家送信的黄门,可有把殿下的话带到。”
崔季明笑:“带到了。但我不亲自来见一见,就没法放心。”
耐冬:“我去跟殿下说。”
崔季明摆手:“别别,先让他忙罢,这不是小事。”她就想听听他说话的声音。
耐冬点了点头,跟丘归一同进了甘露殿内随侍,甘露殿的长廊下只点上了几盏灯,几个垂手的黄门站在廊下。崔季明眼睛望着外头,耳朵贴着门框。糊着厚纸的格子门,纸上画有青绿江山,里头的光透出来,格痕斜在她脸上。她听见殷胥在说话。
他简短的叙述了一下事情的发生,语气平静论述事实,多一句感慨也没有,而后很快进入正题,说起长安防卫一事。贾小手挟小部分叛军而逃,按理说今夜或许也该入长安里应外合,但他却并未出现,殷胥不管他是临阵逃脱还是消息延后,都没有饶他性命的打算。
他想要将京畿兵力汇总,围至长安,确保长安外城不被叛军骚扰。
而金吾卫与长安北驻军则分别留于内外朝,维护大兴宫的安危,十六卫今夜的动向全部调查清楚,对于玩忽职守者杀无赦。
殷胥的声音如此平稳,他不过是十六七岁,在贺拔庆元与尤朝这样的重臣面前讲话,却掷地有声。崔季明忍不住想,这个人跟那日在堂内央她暖手的人,好似不是同一个。
她此刻明明该想些更家国天下的事,却想的尽是他在她面前截然不同的模样,觉得他如今正儿八经说话也是装模作样,忍不住独自笑起来。
在内的几人,都不是第一次见识宫变,崔式和南邦看着殷邛上位时,不过也跟崔季明差不多的年纪。他们对于如何处理朝臣,如何以铁腕先镇住场面,显然更有经验。
殷胥也听取了一些他们的意见,或许心中的不安也稍稍安顿了下来。
对他而言此次宫变是人生大事,但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不过是今年的大事罢了。
不一会儿,天开始蒙蒙亮,马上便要早朝,雪也停了,金吾卫将尸体都收敛得差不多,雪很快就要将一切争斗的痕迹覆盖。门被推开,几人鱼贯而出,贺拔庆元率先走出来,以为黄门会找个隔间给崔季明去暂歇,却没想到她就在外头站着。
殷胥也亲自送几位出门,这才踏出门来,就看见崔季明站在廊下,穿着深红色圆领朝服,外头是玄色披风,与贺拔庆元简单交流几句,朝他看来。
殷胥一愣,张口便道:“你怎么来了?”
他说出口,就觉得在众人面前,这话说的叫崔季明不好解释了。
崔季明也以为他会装作没看见,谁知道他竟就这么张口问。他因吃惊,眼睛都微微瞪圆,崔季明忍不住笑道:“崔家穷,我看着阿耶与堂叔进宫,便想凑着一起进宫,省的要多占一辆马车。本来想着进宫凑个暖和,却不料黄门实在是没有眼力,竟让我一直在这里等。”
贺拔庆元听她这话,忍不住在她后脑上弹指打了一下:“胡说八道。”
崔季明还没及冠,在场包括尤朝在内的几人,都是她的熟人,忍不住笑起来。崔季明这才跟殷胥叉手行礼。
殷胥道:“既来了,正巧我与事有你商议。”
他说罢便进了侧殿,耐冬做了个手势请她进去。除了崔式以外的其余人倒不是太吃惊。崔季明虽是修的伴读,却似乎早与端王关系甚笃,年少的皇帝有年龄相仿的势力,也并不是令人吃惊的事情。
崔式倒是不太明白,崔季明究竟是什么时候和端王关系好起来的,毕竟崔季明实际和各家男子,虽然面上看起来关系好,实际却算不上交心。
越想越觉得有迹可循,当初偷跑去凉州大营,她好似便是搭着端王的便车去的;后来二人商议反对行归于周之时,崔季明还提过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端王。如此看来,上次在含元殿议事时,这二人也站在一起商量了些什么。
崔季明早早站队做了端王党?
崔季明踏入屋内,殷胥站在桌边背对着她,好似装模作样在沉思一般,崔季明踏进屋内,笑了笑跟胡闹一样冲过去,一把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撞得殷胥往前一个趔趄,一手撑在书架上才没摔倒。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调笑,就看着伺候过中宗和殷邛的老黄们丘归,如同没看见般低着头,拎着衣摆连忙往外撤,耐冬从外头关上宫门。
殷胥掰开她的手,崔季明转脸:“咋办,人家是不是觉得大邺药丸了。”
殷胥气笑了:“胡说什么!不用管,丘归活了这么多年,知道不能乱说话。”
崔季明不依不饶手又去拽他腰带,笑道:“是,他什么没见过啊。之前听闻出事,我又不能进宫来,想想就要吓死了。大抵的情况我在外头偷偷听到了。”
殷胥倚着书架而站,回头去捏她的手:“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崔季明:“你这话说的太夸大,我连你都怕的要死,你要跟我置气我还不赶紧求饶。”
她几句胡说八道,将殷胥心中连夜紧绷的恐慌一扫而空。他与崔季明榻边的脚踏上,两人伸直了腿,就这么靠着坐在一处。
崔季明道:“离上朝还有小半个时辰,我刚刚跟耐冬说要他去弄些吃食来,你想必也饿了。”
殷胥倚在她身上,好似想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她肩上,点了点头。
他想说殷邛就这么死了,兄弟们一个个四散看来命运不同,他或许又要变成孤家寡人了。但此刻却没有什么好说的,崔季明第一时间驱车前来,与他坐在一处,便能说明一切了。
崔季明感觉身上越来越沉,某人明明比她还高,居然恨不得把自己脑袋团起来顶在她颈窝里睡,这种行为实在太有依赖的意味,谁能想到这个人即将登临九五至尊。
殷胥伸出两只胳膊,挂在崔季明肩上,低声喃喃道:“今夜实在太累。脑袋有点困。”
崔季明笑:“那你去榻上一趟,脚踏上不嫌硌么?你如今怎么这样沉,再压着我就要累死了。”
殷胥摇了摇头:“不去榻上,就这样累死你。”
崔季明忍不住失笑,她只得伸出手去揽住他的肩膀。
实际上殷胥也渐渐意识到,崔季明已经揽不住他了,就跟她的手已经比他的手要小了一圈一样,她前世二十六岁的时候,虽也算不得矮,却也绝说不上是人高马大。日子流淌过去,她也慢慢要不会长高了,他最终还是要比她高出一截去。
但不论是谁活在世间都要找个依靠,崔季明就是他的依靠。她会尽力伸长手臂揽住他,会永远站在他这一边。他也在渐渐长成崔季明的依靠,要她也可倒在他身上歇息。
殷胥是真的累了,他渐渐手臂挂不住,趴到崔季明屈起的膝头,闭着眼睛浅寐,发出细细浅浅的呼吸,崔季明数度跟着这熟悉的呼吸入睡。
崔季明也没有说话,她两只手搭在他渐渐宽阔的后背上,伸出手指去绕他颈后短短的几根碎发。外头渐渐响起了宫门正式开启的鸣钟,两个少年人坐在残破的大兴宫内,静静等待朝会上风雨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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