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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元子青挑动废太子谋反的时候,眉畔就知道他的胆子很大。
只不过后来,元子青行事便开始依循规矩了。尤其是新皇登基之后,更是没有半分逾越。因为他胸有成竹的态度,也因为后来皇帝的确是改变了态度,所以没人觉得奇怪。
眉畔本以为他已经改了。结果如今才发现,他只不过是隐藏得更深罢了。
话要从海上终于换了风向,出海时间迫在眉睫的时候说起。因为朝堂上的压力,始终想不透元子青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的皇帝元恪,到底还是将这差事交给了他。
从现在起准备,也不过将将能够赶上风转向前起航罢了。
元子青便又重新开始忙碌起来。与此同时,他让眉畔收拾东西,准备乘船南下。
眉畔之前一直好奇元子青要怎么让皇帝答应他们一起去,想来想去,最终也没有想到,元子青所谓的办法,竟然是偷跑。
“难道不先跟陛下打个招呼?”眉畔问,这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了。要是等皇帝自己反应过来,到时候说不准雷霆震怒,降罪于其他人。毕竟迁怒这种事屡见不鲜。
元子青道,“等你走了,我自然会去提。”
眉畔总算明白,他是打算先将事情坐实。就算到时候皇帝不答应,要派人来看着她,也已经迟了。所以不答应也得答应。
“可若是陛下因此将你的出使资格撤销了呢?”眉畔问。
元子青道,“箭在弦上,陛下已经是不得不发了。原本就是找不到人才选了我,临时要换人,去哪里找人来换?”
说得的确很有道理,看来他是将一切都算计好,就等着这一天了。眉畔有些哭笑不得。元子青总是会做出这种令人吃惊,但细细一想又很有可能的事来。她犹豫了一下,问,“你有多少把握?”
“总有七八成。”元子青摸了摸她的脸,“去收拾东西吧,别担心。”
因为早就知道要走,眉畔的东西大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尽量精简,免得路上累赘。但即便是这样,收拾出来的也仍旧不少,毕竟按照元子青的意思,以后他或许还会回来——使臣毕竟还要回来复命——但眉畔却不需要回来了。
也不知道元子青用了什么办法,反正眉畔的箱子收拾好了,他就叫人送了出去,竟一个人也没有惊动。
离开之前,眉畔去给长辈们请安。
太妃给了她一块玉佩,拉着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好好过。”眉畔这才发现,长辈们可能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却谁也没有说破。
如果说在太妃这里只是猜测的话,等王妃也如此这般嘱咐了不少话,句句都透露着让她以后照顾好自己和元子青的意思时,眉畔便确定了。不过这么大的事,元子青也不可能连家里人都不告诉,只是不知道他如何说服了他们。
这些日子里眉畔也渐渐明悟了一些事,因此并没有追问,只是自己继续在心里琢磨。
去跟周映月道别的时候,话就说得明白多了。周映月拉着她的手笑,“其实我真羡慕你。这就走了,往后自由自在的。不过,我以后总也是要出去的。”
眉畔见她说这话时脸上一派淡然,但语气里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坚定,心中忽然舒了一口气。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总是存在的。虽然偶尔她也会将自己跟周映月做比,但也没有必要因为旁人比自己更好,就自怨自艾。她只需做好自己便可。
……
直到元子青亲自送她上船,她心中才突然生出了几分不舍惆怅来。这一去也许不会再回来了,虽然对于能够出去走走,眉畔心中是欢喜的,但想到要离开,竟也十分难过。
虽然只有短短几年时间,但她心中,却早已将福王府当做了自己的家。在这里有了无数的温暖和牵挂。
离开家,自然是舍不得的。
随船南下的,只有行云和石头夫妇,并几个保护她们安危的侍卫。
开船之后,小九一直在船上跑来跑去,兴奋极了。他并不记得自己在襁褓之中时便乘过船,不管看什么都新奇得很。眉畔跟着他跑来跑去,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倒是那种离乡的怅然消散了许多。
毕竟还年轻,心中还存着太多对未来的设想与向往,世界那么大,总不愿意始终拘束在一个地方。能够出去走走,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而自己已经得到了。
跑得累了,眉畔让其他人看着小九,这才坐下来。桌椅就摆在窗边,眉畔托着腮往外看。碧波盈盈,更远处是天水相接,烟波浩渺。
她看了很久,行云忍不住问,“主子在看什么?”
眉畔回过神来,朝她笑,“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从前。”
想到了当初仓促的被送出京城,乘船打算去海州时的事。眉畔一直不承认,但那时候的自己是被吓住了的。她前世今生,虽然有些经历,但那样的变故,上辈子只是在西京远远的耳闻,远不如今世惊心动魄,何况阖家人还都被卷了进去?
因为元子青在,所以她心中才能忍住那些惶惑。好在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想到元子青也要跟自己一起走,心中难免也有些可惜。元子青才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一展心中抱负,将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才学尽数用上。若是就这么走了,他难道就不遗憾吗?
这个问题,这会儿也有人在问元子青。
送走了眉畔,元子青便进宫,将一切对皇帝和盘托出。虽然他只说自己这一去可能要好几年,所以想要带上家眷,但元恪自认比较了解他,立刻就知道,元子青之前百般动作,原来竟都是为了这件事!
“你带着家眷走,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他问。
元子青立刻道,“臣身负使命,自然会回来复命。”
“但你的妻子,却不会回来,对吗?”元恪道,“你这是在替自己准备退路?还是你也打算学那些人,去海外站一块地方,自立为王?”
“陛下误会了。”元子青道,“我永远都是大楚子民,将来也会住在我大楚国土之内。”
元恪眯起眼睛,“这几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中。你的心胸才华,朕亦尽知。如今大好的局面初成,你就这么走了,难道就不会遗憾后悔?”
“臣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元子青道,“留下也是无益,既如此,何不退位让贤?”
“让贤?谁贤于你?”
元子青没想到皇帝对自己的评价竟然这么高,“天下之大,贤人数不胜数,胜于我者无数。陛下只要选任贤能,还愁无人可用?”
元恪明明知道他都说得对,但心中还是很不是滋味。
功成身退,退位让贤,姿态都让他元子青做完了,倒显得自己这个皇帝不能容人。可他当初既然想通了,留下元子青,以后自然也不会再动手。如今元子青这般做法,实在令他心中不悦。
他摸了摸放在御案上的一方白玉纸镇。冰凉的触感让元恪脑中一清,那种恼怒的情绪消散了许多,他这才缓缓道,“若是朕不允呢?”
“回陛下,臣已经安排家眷乘船南下,此刻想来已经扬帆起航了。”元子青道。
“你!”元恪惊怒的拍了一下桌子,“这是要逼朕不答应也得答应?”
“臣不敢。”
“好个不敢!原来你已经处处安排妥当,就等着这一天了是吗?或许从朕登基那日开始,你就已经准备着这一日了!朕自问待你不薄,你难道就如此回报于朕?”
他已经容忍福王府,容忍元子青了,他到底还想要什么?
元子青道,“臣已经说过,臣能做的都做完了,多留无益。”
于是话题又绕回来了。元恪始终怀疑元子青还有别的目的,元子青却又坚持要走。
到最后皇帝还是没有松口。
对于这件事,他赶到十分不满意,若是就这么答应了元子青,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他算计了,从头到尾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元子青一点也不着急,继续做着南下的准备。
过了两日,皇帝终于再次召他入宫,要求他推荐接手他之前工作的人选。于是元子青便十分“举贤不避亲”的推荐了自家弟弟。又过了一日,皇帝找元子舫和周映月夫妇入宫觐见。
这一次见面之后,皇帝便没有再说什么,默认了元子青做的事,甚至没有派人去福王府查看眉畔是否真的已经走了。
得到了这个结果,元子青总算可以出发了。临行前,他拍着元子舫的肩道,“往后京城的事,就都要靠你们周旋了。”
“大哥放心。”元子舫道。
这几年的事,都是他们三个人商量着办的,现在元子青离开,多少有些不愿意争功,想让他出头的意思。元子舫心里清楚,因此心中更是坚定了一定会将所有事情都做好的决心。
元子青走的是陆路,所以最后竟跟眉畔差不多时间抵达海州。这里海商会的船早就已经装好,只等使臣一到,立刻就能出发。
所以元子青抵达海州之后,也没有时间跟眉畔说话,将她安排上船之后,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忙了两三日,将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定好了船队出发的日子,这才终于得了空。
回到家,元子青先看了眉畔和孩子,然后才疲倦的坐下,抬手揉着眉心。
眉畔道,“累了就去睡一会儿吧。或是先吃些东西再睡也好。今日备了热汤面,暖暖的吃下去,睡一觉就有精神了。”
元子青被她说动,“那就吃一碗热汤面。”
眉畔和小九其实已经吃过面了,但是这会儿也陪着元子青吃了一点。小九如今开始学着拿筷子吃饭,还不太会夹东西。好在面条长,可以卷在筷子上吃,倒也十分新奇。所以他自己折腾得十分开心。
吃完了饭,元子青去睡了,眉畔便让人把孩子待下去,自己坐在床前看书。
元子青睡了一个多时辰,睁开眼便见眉畔安安静静的坐在床前,提笔不知写什么。他醒了她也没有发现。
他小心的凑过去一看,才发现眉畔写的竟是这几日在海州的见闻。她的字十分娟秀,看上去赏心悦目,文采也不错,许多小事被她写出来,便仿佛跃然纸上,令人会心一笑。
“倒也有趣。”元子青正看到眉畔写在街上看到小贩和人猜枚,将一斛珍珠全都输出去了,忍不住出声道。
眉畔被他吓了一跳,笔尖的墨水差点滴在纸上,不由转头嗔了一句,“做什么突然出声吓人?”然后才反应过来,“你醒了?”
元子青点头,“怎么忽然想起写这个,小九呢?”
“石头带着他玩儿。”眉畔道,“男孩子活泼些,成天跟着我也不妥。前几日见着石头练武艺,就非要缠着学。我想强身健体也好,便允了。”
“也好。”元子青道,“正是淘气的时候,把精力消耗了便好多了。不过功课也不能落下。”
“映月给的书我也在教。”眉畔指了指旁边放着的,“这会儿你有空了,你来教他吧。咱们儿子也不知道跟映月都学了什么,许多事我都快被问住了。长此以往,这当娘的就一点威严也无了。”
元子青哈哈大笑,“那你也该跟着学的。”
“回头请夫君教我呀。”眉畔也朝他笑。
元子青不由一呆。他总觉得眉畔身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认真说,又说不分明,只是眉目之间,仿佛比在京城的时候,舒展了许多,性情也更加开朗。
这样想着,他不免庆幸自己离开京城的决定。虽然眉畔在那里未必过得不好,但总是此刻这样子更好些。
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指了指桌上的纸问眉畔,“这个故事你还没写齐全呢,究竟怎么回事?一斛明珠价值不菲,那小贩当真就都给出去了?”
“这是自然。”眉畔道,“愿赌服输嘛。”
“倒也有些大将风度。”元子青颔首评价。
眉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你可就猜错啦!并不是那小贩有多么舍得,实在如今在海州,那一斛品相一般的珍珠却是不值什么钱了。”
“竟有这样的事?”元子青惊讶。
眉畔点头,“可是呢,我刚刚知道的时候也十分吃惊。原来自从开了海,出海捕鱼的,采珠的人都越来越多了。后来有人脑子灵活,便索性将海边的一片地方圈起来,养殖鱼类和贝类,如此便不必费劲下海了。再加上跟海外诸地做生意时也能换到珍珠,所以如今,除非是哒而浑圆饱满的上品极品明珠,普通珠子却是不大值钱了。”
元子青若有所思,“果然尝到了甜头,百姓也会自己开动脑筋想办法让日子更好。”
“是呀。对了,这猜枚关扑博果,竟都是这里的风俗呢!据说是日子好过了,大家也不在乎这仨瓜俩枣,但图一乐。昨儿有人在外头卖这里的一种水果,石头跟他关扑,赢了好大一只。只是那味道我闻不惯,没敢入口。”眉畔道。
元子青含笑点头,“如此说来,你是打算将这些有趣的民风民俗都记下来?”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我写得不好,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娘子不可妄自菲薄,我瞧着写得挺好的。”元子青道,“或许将来发付印书馆刊印,又是一本让人百读不厌的游记呢!”
“你也取笑我!”眉畔红着脸瞪他。
“这可不是取笑,我是当真的。”元子青道,“将来咱们出了海,见到海外的那些奇闻异事,也能写进去。如今还没在书肆里看到过这样的游记,你若写了,一定大卖。况且若是能让大楚百姓知晓海外是什么样子,倒也不算白费功夫了。”
眉畔听他说得认真,也不由点头。点到一般才有些犹豫的道,“只是我的笔力,怕是写出来被人骂呢。”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只是临走之前收拾行李,找出了爹多年前写的几篇游记,船上无事,我便细细品读了,颇有感触。因此自己看到新鲜事,便想着记下来。”
“既然记下来了,刊印出来让旁人也增长见识,岂不很好?”元子青道,“娘子写得极有趣,到时候我也要买几本分送亲友的。”
眉畔被他说得意动,犹豫道,“写出来再说吧。或者回头夫君替我润色一番,刊印时就署我们夫妇的名字,如何?”这是她灵机一动想到的念头,越想越觉得可行。
元子青赞同道,“这主意倒好。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又说笑一阵,眉畔才问起京城里的事。当然,她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你究竟是怎么说服陛下的?”
“你还真以为陛下想将我留在京中?”元子青好笑。只要元恪冷静下来就会发现,他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京城的事呢?交给谁来负责?”眉畔道,“那都是你的心血,若是被人糟蹋了,多可惜。”
“有子舫和映月看着呢。”元子青道,“那也是他们的心血,自然会小心对待。”
眉畔闻言,总算是明白元子青之所以想走,也知道自己一定能走的原因。
他跟元子舫是亲兄弟,若是他留在京城,那么元子舫就会始终被他压着。毕竟即便是大臣,也没有兄弟两个都位居重臣的,必须要有一个人被压着,何况他们还是宗室?
而在这些事情之中,周映月出谋划策最多,这份功劳元子青却不能一个人都拿走。索性将这个位置让出来,让他们自己发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原因。无论后来情势如何变化,皇帝毕竟曾经忌惮过元子青,几乎到了要动手的地步。虽然后来情况缓和了许多,但若是元子青一直留在朝堂上,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焉知皇帝不会重新忌惮起来?
所以,功成身退,暂时看来像是激怒了皇帝,但实际上却为福王府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没有元子青在,福王曾经是元恪十分敬重的长辈,如今手里又没有权力,想来元恪不会动手。而元子舫不若元子青咄咄逼人,再者还有周映月从中周旋,由他出面,也会比元子青安全许多。
一切都考虑到了,唯有他自己的意愿不在其中。眉畔忍不住问,“我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些暗中的争斗和倾轧,可毕竟是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局面,就此放手,难道不觉得可惜么?”
好不容易不被身体所束缚,能够一展自己所长,却只有这短短几年时间,就是她也为元子青不平。
元子青却道,“有什么可惜的?我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你既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争斗,也当明白,这会儿及时抽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再说,”他看着眉畔,“从前我们在西京时,你同我说,虽然你的志向是如你父母一般,逍遥自在的过自己的小日子,却愿意随我一起去面对那些事,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娘子有这样的心愿,难道我就不能么?”
眉畔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虽然她也猜测元子青或许有几分是因为自己,只是又总不敢相信。这会儿听见他说出口,心下激动,脸上都带了几分红晕,“何苦为了我如此?”
“也不单是为你。”元子青道,“我也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听映月说,咱们大楚在这世上,只占了极小的一片地方。此生若不能见识一番,岂非遗憾?”
他握住眉畔的手,“若能与你一同看尽这世间山水,此生才算是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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