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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
临砚扶着教主,转过影壁,走进了这座并不起眼的小院落,屋舍已经很陈旧了,墙脚都生出青苔,院子中央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
一个脑后挽着发髻、打扮素净的妇人正在扫地,动作很利索。余光瞥见他们走入,她放下扫帚,迎上前来,福了一福:“两位就是大爷、二爷吧?两位的朋友说你们今天要来,我已经把屋里都打扫清爽了。”又自我介绍道,“你们叫我余嫂就好,我每天来这儿清扫和做饭。”沈惊澜点点头:“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去转转。”
环绕院落一圈的有间主屋,还有左右两侧厢房,他们先走进了左厢房。
“那些杂事由我做就够了,何必叫一个外人来?”临砚道。
沈惊澜摇摇头:“小砚,我只是要你在这儿陪我休养,可不是让你伺候我来的。”
临砚心头无奈,又问:“那她口中所说的大爷、二爷又是什么?”
“我派人买下这座宅子、雇佣帮工时,对外散布的消息是将要来住的是兄弟两人,我就是你的大哥。”沈惊澜微微一笑,斜睨着他,“难道你想听她叫老爷、夫人?”
临砚被他瞧得扭过头去,哑口无言。
沈惊澜已转移话题道:“你看看房间里还缺什么,待会儿出去添置。”
“嗯,我在看。”不用他说,临砚也早已在留心了。
他答应教主,这一个月里推开一切事务,教主去哪里,他就陪着去哪里,却没想到教主提出的愿望,却只是在市井里住下,平平淡淡地过上一个月。
教主幼年就上山修道,从此不沾俗尘,也许他想体验体验,凡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吧。
这座宅子也是教主定的,看起来原先还住着人家,被教主着人另行安置了。这些事教主都不曾让他插手,都是他自己亲自安排的。
屋里的家具都有了年代,光泽晦暗,看起来不太结实。被褥倒是全换成了崭新的,窗纸似也重新贴过,地面也打扫得很干净。
沈惊澜却望着一面墙壁道:“那面墙太空了,要挂一幅花鸟画。”
他们将余下的屋子也逐一看过去,沈惊澜仍有许多意见。
在某张架子床畔要加一只小铜炉,在那桃木柜顶放一罐糖瓜,走到屋外,又说院子里空旷了些,要在那银杏树下放一口大缸,缸里养几条金红的锦鲤。
居然还说,眼下是冬日,别人家屋檐下都挂着成串的腌鱼腊肉,我们没有,也要添上。
原先这里的住户大概还是腌渍了一些的,在搬迁时一并带走了。
“小砚,你笑什么?”沈惊澜忽瞧着他道。
临砚笑道:“教主兴致真好。”
他的确把屋里的陈设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起居所需的器物都还算妥帖,倒没想到,教主关注的尽是这些东西。
好似真的要在这儿久住,而且是完全同凡人一样地久住。
余嫂已经进厨房忙活去了,临砚道:“腌肉的事我去跟她说。”他走进去,看了一眼灶台上盛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明显都刚换了新的,暗自点了点头。
他给了余嫂银钱,交代她买些腌肉咸鱼之类的回来。
余嫂收下银子,又小声问:“二爷,我看大爷他好像身体不好,可有什么忌口?”
“不必了。”临砚心想她倒是有心,道,“你做得清淡一点就是。”
“好嘞!”余嫂应一声,表示明白。
余嫂忙起了晚饭,他们就出门,去附近的市集采买。
临砚扶着教主,在喧喧嚷嚷的市场上左逛右逛,最后真的买了两幅裱好的字画、一只装糖的陶罐子还有一斤糖瓜。
他们收敛了气息,完全装作凡人,就连乾坤袋都用障眼法化作凡人用的褡裢袋,当着市集上众多人的面,不便把东西都塞进乾坤袋里,临砚就统统拎在手上,反正也不算沉。
至于鱼缸,他们也看中个一人抱不拢的青釉大缸,沉似乎还挺沉。临砚虽然可以一只手提着走,但未免有点引人注目,他们就和店家讲好,付了定金,让店家稍后派人送过去。
回到家时饭也好了,吃了饭,他们就把添置的物事都摆在该摆的地方。
把装满了糖瓜的陶罐放在柜顶后,沈惊澜在这间房的床沿坐了下来。
他已有些精力不济,简单梳洗后,便要上床歇息。
“以后我就在这儿睡。你想住哪一间?”
他望向临砚,双眸幽深。
“那我就睡在隔壁,教主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是。”临砚道。
沈惊澜动了动唇,似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到了夜里,临砚听着从隔壁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过了许久终于停止,想来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临砚从市集回来。
他听说这儿有一家早点铺的米糕做得特别好,一出锅就被抢光,每天要早早去买才行。按他对教主的了解,教主应该会爱吃。
走进院子,他一眼就瞧见了教主。教主今日居然也起得很早,他一边同余嫂说着话,一边双手扶着草绳,替她把井里灌满水的木桶提上来。余嫂慌忙去接他手里的草绳,似也不好意思让他这“病人”帮忙。
“大……大哥,放着我来吧。”临砚吓了一跳,赶忙走上前去。
他险些儿将“教主”两字说出口。
沈惊澜闻声转眼,朝他一笑,他的双手一个轮换,水声一响,那沉甸甸的水桶已被提出了井沿。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沈惊澜就着余嫂沏的热茶,吃着米糕,又尝了几口小菜,忽然道:“我和她聊了聊,原来我还和她的祖父打过架。”他愉快地笑了笑,又啃了一口米糕,“不过他打不过我,后来哭着鼻子跑回家找他爹妈了。”
只有他们两人吃饭,余嫂已经退下了。
什么?临砚不由道:“照教主这么说,这里就是……”
沈惊澜道:“对,这儿就是我家祖宅,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他朝这厅堂四周环视一眼:“很多地方都变了,不过还能依稀看见当年的影子。”声音里带着点感慨。
临砚也不禁随着他的声音,又重新打量起这座宅子。想来就是沈家为了避祸,分出的一条支脉所居住的老宅,至于本家,被唐轩竹的师父一夜灭门,烜赫一时的沈家庄早已成了废墟。
这一点他原本就有所察觉,这么说来,许多事都解释得通了。
临砚想了想又问:“树下鱼缸里的锦鲤,该不会也是教主童年时养过的吧?”
沈惊澜笑着纠正他:“别叫教主,叫大哥。”
“……大哥。”临砚只好改口。
“嗯,”沈惊澜点点头,发亮的眸子里带着兴致盎然之色,“我小时候,家里就有这么一口大缸,里面养着五条红鲤鱼。”他微笑道,“我那时皮得要命,和别人打赌,他说这锦鲤颜色鲜亮,怎么看都不像能吃的,而我说怎么不能吃,吃给你看,吃死了算我活该,于是,我就偷偷捞起一条,央对门的小姑娘替我剖腹去鳞,我自己生火烤熟。吃了之后果真没事,我赌赢了一包鱼皮花生。”
临砚忍不住笑着叹气:“教……大哥那时真是顽皮得要命。不知那条锦鲤滋味如何,教主还想不想再把今天缸里的几条捞起来,尝一尝旧时滋味?”
“算了,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沈惊澜道,“就让它们好好待在鱼缸里吧。”
“那罐糖瓜,也是你惦记心上的童年吃食么?”
沈惊澜道:“有点粘牙,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吃,这里面有典故在。那时我皮得像只猴子,谁也闹不过我,这条街上的孩子都以我为老大,”他轻叹,“不过也没什么用,回到家后还是要挨打。我爹打我,打得狠了我娘舍不得我,就会从柜顶的罐子里抓出几颗糖瓜,悄悄塞到我手心里。”
“不过,我爹每次打我虽然都师出有名,很多时候我却是不服气的,”沈惊澜道,“我那时就想,假若我以后有了儿女,我绝不会打他,只和他好好地讲道理。”
“能做你的后代,那一定幸福得很。”临砚道。
他说着这句话,心里浮现许笑飞的脸。
这天,沈惊澜午睡去了,临砚一个人走到庭院里的银杏树下,低头注视着青釉缸里,游弋在清凌凌的水里的鲤鱼。
他们是打听后,在一家祖传多代的老字号店铺买的,也许就是缸里这五条锦鲤的祖祖辈辈里,有一条被教主吃了……
想到这儿不由莞尔。他好像在清澈的水面,看见了年幼的沈惊澜的倒影。
炸毛的短头发白净的小脸,带着活泼开朗的笑意,身上一股蓬勃茁壮的生气。
既然是推开事务来休养的,他们在这儿住下后就什么也不过问,闲来无事,就下下棋,看看书。有时出门逛逛,就和余嫂说一声,让她下一顿别做了,他们去城里出名的馆子尝鲜。
临砚察觉沈惊澜的精力似乎越来越差,夜里咳嗽的时间也渐渐增长,看来过不了多久,教主又必须重新闭关了。
这天,沈惊澜又说想去沿湖走走。
临砚自然陪他。走到半路,游人逐渐稀少,只余下他们两人了。眼里所见,只有枝条枯瘦的垂柳,倒映在粼粼的湖光里。临砚发觉自己搀扶的身体,步伐越来越沉重,知道教主累了,要找个地方让他坐下来歇息,他刚要开口,已听见沈惊澜道:“我走不动了。”
他抽回临砚扶着的手臂,又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低声道:“给我靠一会儿。”他将头也搁在临砚肩上。
“好。”临砚应了一声没有动。教主的呼吸,离他的颈项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很浅也很急促,这具身体也虚软乏力,也许因病痛在微微发抖。环住他身体的那双手,却不曾放开他。
就像在那幻境里……
背后的沈惊澜,心思却一瞬间飘远了。
这次不再是幻境,他早就想如今日这般,将临砚抱在怀里。
他本来是个很坦率,很直白,不会扭扭捏捏的人,可有一句话,却始终无法说出口。一是他不知道临砚对他是不是只有对待师长的尊重和敬爱,没有其他;二是,他最多活不过五年了。假若临砚也对他怀有同样的感情,这份感情也只会化作负累,化作已死之人,对活着的人的桎梏……沈惊澜心里五味杂陈,一瞬间居然又想起了许笑飞。假若他和临砚定了情,临砚是不是会再也放不下他?
终究不敢说,也不能说。
前半生他活得恣意张扬,从来不委屈自己,他那些朋友也许就是知道他注定短命,都分外地纵容他;他却用后半生,学会了一个“忍”字,忍受无休无止的病痛折磨,忍耐对面前这个人的感情。
沈惊澜忽然轻声道:“这地方风景不错,是么?”
对方身子一颤,半晌才应道:“是啊……这地方风景不错。”
初春的萧瑟湖水,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远处的山峦是深浅不一的黛色。他们就静静看着这湖光山色。
过了好一会儿,沈惊澜慢慢松开手,直起了身:“体力恢复了一些,我们走吧。”
临砚又扶住了他的手臂,他们一路走去,间或闲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湖边回来,沈惊澜就睡下了,咳嗽一直不歇,他觉得自己忽而冷,忽而热,渐渐地神智也恍惚起来。
朦胧中,那人似乎推门走了进来,小心地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迹,给他喂了些温热的药汁,又为他擦洗淌了一身冷汗的身体,重新换了里衣。
第二天醒来时,临砚还守在他床边,关切地看着他,一夜未睡,脸上还看不出多少憔悴的样子。
沈惊澜起不了身,只好躺着道:“收拾一下,明日就回幽州吧。我有些想念姚大厨做的点心了。”
临砚笑道:“我念叨了这么久,教主可算想回去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原先沈惊澜估算他还可支撑一个月才需要闭关,眼下却无法再支撑,是病势加重的征兆。
外间飘来了香气,临砚道:“余嫂的早饭做好了,教主也该饿了吧,我让她弄了些清粥小菜,我去端来。”
他起身欲走,沈惊澜将他的手捉住。
笑了笑道:“别急,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他环视一眼,这间屋子仿佛还是旧时模样,道:“这间厢房就是我小时候睡的地方。爹总爱说教,他一说教我就会理由溜走,娘也有心救我,总趁这时候叫我去帮她干活。不过有一次我爬树摔断了腿,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爹再要唠叨我,我跑也跑不了,娘也救不得我了。”
就好比他现在这样,忍受病痛,卧床不起。
“我爹指着房梁,说宅中有祖灵,我犯了什么错、淘了什么气,祖宗们的眼睛都一五一十看着呢,他说得逼真,几乎真把我唬住了。后来我去修道,才知晓死去之人都投胎转世去了,不会盯着我看。不过,姑且算祖灵还在,我这次回来,就是让他们再看一眼。”
他幼年时,父母在外染了时疫而死,而他刚巧在外婆家小住逃过一劫,后来被送去了碎星宗。少年时他刚刚学道有成,曾趁着下山的机会回来这里,想把这易主的宅子买回来。
但他驻足院外,看这家人住得和乐热闹,而他买下来一年也住不了几天,又悄悄离去。
时隔多年,他终究又回到这里。
“假如真有祖灵,恐怕他们也不太满意我。本家特意分出一条支脉,就是为了沈家这条血脉的存续,为了传宗接代,不过这种事,本来也要随缘,勉强又怎么勉强得来?”沈惊澜笑了笑,“沈家血脉虽在我这里断绝,不过……”
他凝注着临砚,捉住他的那只手也渐渐收紧:“我把你也带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后代,你就是我一切的延续,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当然,别的都没有什么,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些修行心得和功法秘典。以前都是我手把手教你,这些年来你我聚少离多,你修行的时间也比从前要少,所以我回去后,就会着手撰写,我的毕生领悟都会留在里面。”
“教主……”临砚低头看着沈惊澜牵住他的那只手。
他不是个寡言的人,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惊澜也望着他,望了很久,终究一笑,松开了手:“你去吧,我有点饿了。”
家里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和余嫂交代几句,第二天,他们就启程回去幽州。
临砚不欲教主多劳累,命教中派来一辆鹿蜀车,两匹形似巨马、身披虎纹、四蹄踏着雷火的鹿蜀套在车辕上,车厢宽阔舒适,且以术法加持,置身其中,一点都不觉颠簸。
日夜兼程,疾驰千里,三日后,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幽州总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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