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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情紧急,嬴政下了命令的当日,徐福便不决定再等了,他同蒙恬会和以后,便立即带着兵士从咸阳出发了,此次徐福身边哪个侍从也未带。
到了那样的地方,功夫再好也没什么用,何况徐福还真不想让他们跟着自己去冒险,好歹也是近五年的情谊了。
不出徐福的意料,蒙恬并未备马车,他们的交通工具只有马儿。
虽然并不需人驾马车,但赵成还是固执地跟上了徐福,想了想自己身边确实缺一个人来打理,徐福也就没将人送回去了。
徐福离城时,嬴政并未前来。
大臣们看在眼中,暗暗记在心里。瞧着那徐福是当真失宠了啊……众人的心思不免活络了起来。不过这时的臣子还相当单纯,并不爱将自个儿的女眷往王上的后宫塞,他们只觉得王上娶个什么公主,挺有面儿的,尤其是昔日瞧不上秦国的,如今却得献上公主以换取苟活的机会,那是何等的大快人心啊!
嬴政隐约知道那些大臣们在想什么,以他们可笑的见识来揣测自己……嬴政心中嗤笑不已。
日后他们自会知晓,寡人待徐福,究竟是何等心思。
……
棉诸多山,地形复杂,一旦发生地动,极难逃脱,尤其是当山体都发生崩塌时,这个时代要清理山体可就太不容易了,他们更没有直升机可以飞进受灾地去投放救灾物品。
一路上徐福都免不了忧虑。
因为徐福并不擅骑马,因而要么是蒙恬带着他,要么便是赵成带着他。
赵成看上去面嫩年少,但实际上在马术上,倒是令徐福刮目相看。
徐福在马背上颠簸了一路,加上心中又有着挥不散的忧虑,一路上心中憋着负面的情绪,但是理智告诉他,他此次前来,便是要打消别人负面情绪,从而唤起大家的希望。若是他先摆出烦躁不堪忍受的表情,那其他人又该怎么办?徐福努力地调节着情绪。
路上他们的确遇见了山体垮塌的地方,幸好道路宽阔,并未被完全阻断,士兵上前简单清理一番,他们就能顺利通过了。
他们日夜不分地一路狂奔,总算是赶到了棉诸。
而此时棉诸已经被地动肆虐得不成样子了。
他们就算是插上翅膀,也不可能赶得及过去。
棉诸属于天水郡,从进入天水郡开始,他们便能看见栽倒的树木,垮塌的山体,偶尔还能见一两具被压在石头下的尸体,那些尸体还保持着死前的姿势,他们不甘地朝外伸出了手,但是缺水缺食,被困在山体下的他们还是活生生被熬死了。天水郡中多处自顾不暇,自然也不会有人还特地到郊外来救人。
一路上他们连替那些尸体掩埋都顾不上。
在这样的时候,活人远比死人更重要了。
有士兵指着前方乌黑的长方体道:“那便是棉诸了。”
徐福眺望了一眼,“前行。”
他们也许不用再行上多久,便能遇见逃到城外来的人了。徐福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他更不知道,若是他不到棉诸来,待冯劫到棉诸来,见到这般情景之后,多半是弃城而走了。不是冯劫多么冷血无情,而是在古代,因为瘟疫等难以救治的事弃城,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毕竟古代许多水平都极为落后,像这样的地动过后,很少还有人能活下来,多少当权者便会派出军队,干脆将整座城池焚烧。
气氛有些凝重。
赵成乐呵呵地笑道:“先生到了这里,定是还有生机转圜的。”
他盲目夸徐福的举动未必可取,但放在这个时候,勉强也能活跃一下气氛,士兵们都打起了精神,纷纷点头应和道:“不错,不错,我们随都尉和将军而来。棉诸在我们的施救下,定然是会有生机的!”
只不过他们的话音刚落下,徐福突然觉得眼前黑了黑,他不自觉地抓住了赵成的衣袖,几乎是处于本能地脱口而出,“下马!快!下马!地动!”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徐福的声音。
众人皆是一怔,什么……什么地动?这……这毫无征兆啊?
就是在大家怔住的时候,地下忽然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仿佛有千军万马从地上狂奔而过,他们终于变了脸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了。有的疼惜自家马儿的,便赶紧牵着往一旁的空地上跑。
“快!去空地!不要靠近山体!尽量降低重心,蹲下来,匍匐下来都可以,抱住头!”徐福的眼前还阵阵发黑,他被赵成从马上拉扯下来,几乎站立不稳,那一刻他都佩服自己的冷静,仿佛惊慌的心绪已经和理智的那一面彻底剥离开了,他的心脏在狂跳,内心在狂吼,但是他的嘴里却能镇静地说出这些话来。
徐福的声音逐渐被声音盖过。
众人慌乱,手中牵着的马儿更加慌乱,动物在遭遇危险的时候,本能地会撒开蹄子奔跑,而人们仓促拥挤之下,说不定便会被马儿踩中,那不死也伤!
徐福焦急得不行,他竭力地提高声音,道:“松手,人群散开,马匹受惊就让它们走!松手!不想死的就松手!快散开!”因为吼的声音太过用力,徐福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快被撕裂开来了,风声被灌溉进去,难受到了极点。
地动山摇的声音很快袭来。
蒙恬高声重复着徐福的话,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士兵在慌乱之下犯了大错。
徐福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这和瘟疫不同,是啊,不同……
他才刚刚踏足棉诸,就感觉自己像是一脚踏进了死亡的地狱。他从来没有这样一刻,那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死亡是这般的接近,只要一个疏漏,他就能掉进死亡的深渊。
一切声音仿佛都在此时离他远去,徐福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响得厉害。
他太口干舌燥了,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刚才他提醒了所有人,却独独忘了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有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抱着他就地一滚,“喀嚓”一声,参天的大树断裂,砸在了他的面前,大树带起的尘土,几乎钻进了他的口鼻中去,飞扬的尘土呛得他很难受。徐福却只能死死地憋住。
眼前发黑的感觉逐渐褪去,他看清了面前被尘土席卷的情景。
大地在剧烈地抖动摇晃,不远处的山体解体崩塌,发出震天的巨响。
仿佛有一双大手,将他们禁锢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然后再动手打碎这个空间的一切,让碎掉的天地倾覆下来,要将他们压在底下。
心底的恐惧那一瞬间摄住了所有人的心。
哪怕是上过战场的凶悍的士兵,此时在崩塌的天地前,也不由得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们不自觉地闭上了眼,不敢再看眼前可怖的一幕,那倾倒下来的树木和山体,会让他们有种快要窒息的压迫感,那会让他们感觉到绝望。
徐福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他就会发现自己心底已经被死亡的恐惧所席卷了,但面上却是写着冷漠之色,他面无表情到了仿佛漠视天地的地步。
而方才抱住他的那双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口中喃喃念道:“先生……先生……”他的声音被巨响所掩盖,徐福并不能听得太真切。
也许就是那么短短的几分钟,但是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个时辰。
响声渐渐歇了,地也不再摇晃,大家耳中轰鸣不绝,好半天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惨状横生。
比之前他们在来的路上所见到的,还要更直观的多。
受到惊吓撒开蹄子奔跑的马儿,有的踩踏死了士兵,有的却是被石头砸中,或是被大树砸中,它们血肉模糊。哪怕是幸存下来的马儿,也浑身是伤。这绝对是徐福见过最惨的境况。这是他上辈子都未能见到过的一幕。
他扫了一眼地上死去的士兵,心中的沉重感更重了。
他咬了咬舌尖,淡淡的血腥气在口中散开来,徐福总算找到了镇静的感觉。
他推开身后的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忍不住开口高声喊道:“蒙恬!……蒙恬!”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便将蒙恬给害死了,历史上,他可是应当活到天下一统的。
徐福急急地喘了两口气,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了起来。……是蒙恬!他还活着!
“徐都尉……”蒙恬声音嘶哑道。
徐福刚想与他说话,但是喉咙却因为憋了太久,再度开口时,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徐福咳得嗓子都疼了,连脸色都跟着泛着不正常的红。若是换了个场景,那么他此时的模样,定然能吸引走所有人的目光。但此时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地动摇懵了。
不真正去体验一回,谁也不知道地动的可怕。
他们都惊魂未定地坐在地面上,半天都没有爬起来的力气。
蒙恬慢慢走到了徐福身边来,他身后还跟着他的随从。
“徐都尉可有受伤?”蒙恬出声问。
“咳……我、我没事……”好不容易徐福才止住了咳嗽声。说完,他突然想起了之前那双抱住他的手,徐福赶紧转头去看,就见赵成面色煞白地躺在地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了。见徐福在看他,赵成才哆哆嗦嗦地出声道:“先生……”方才抱住自己的就是他没错了。
徐福脸上的神色温和了许多,他伸手将赵成拉了起来,“多谢你救了我一命。”
“不、不……”赵成连忙摆手,“本就该是……该是奴婢做的……”
对于救过自己的人,徐福当然客气真诚了不少,他浅浅地勾了勾唇角,算是给了赵成一个浅淡的笑意。
赵成怔了怔,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徐福将头转回来,再看向蒙恬时,他便发觉到了不对劲之处,蒙恬的脸色也太白了,蒙恬应当不像赵成那样是被吓白的……徐福皱了皱眉,当即上前两步,抓住了蒙恬的手臂,问道:“蒙将军受伤了?”
蒙恬也不遮掩,遂点了点头。
徐福按着他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只见蒙恬背后有着被尖石划上的痕迹。因为他身上穿着布甲,也看不清内里受伤到什么程度了。徐福犹豫了一下,道:“我们今夜恐怕要在此地过夜了。”
被震撼住了的士兵们这时才陆陆续续回过神来,有的忍不住发出了痛呼声,有的忍不住为死去的战友而落泪。好半天之后,才有人哑着声音问:“徐都尉,今日我们不先赶到城中去吗?”
“城中估计满是废墟,我们去做什么?你们且看前方,前方路狭隘,若是再度地动,我们便无处可逃,会被山体压个结结实实,不如先休息一夜,我们明日再启程往前。”眼看着都到棉诸的门口了,却不能继续往前,徐福心头也憋得难受。他们准备良多,在遭遇地震后都尚且如此。更莫说那些毫无准备的人了。
对于徐福的话,多数人都是没有异议的。
虽然刚才地动时,大家都慌乱得根本无暇去听徐福说了什么,但不可否认的是,那瞬间徐福说的话都没错。所以他们此时自然也信任起了徐福。
他们将东西收拾一番,很快在空地上搭起了简陋的帐篷,再生起火,将食物捡回来,洗一洗还能煮来继续吃。
天色渐渐地晚了。
大家本不是会惧怕黑夜的人,但是今夜却似乎格外的不同,他们看着不远处的黑暗,就像是一张血盆大口对着他们张开了,所有人都忍不住将心高高悬起。他们大约明白,为何雍城地动以后,无人再敢回到城中去了。面对死亡,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黑暗中,只能听见火焰噼啪的声音,其余的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徐福抬起头,扫过他们的面孔。
他们的面孔都是紧绷着的,哪怕是距离地动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他们也依旧无法彻底放松下来了。
一种低落的情绪,在无形之中笼罩住了他们。
徐福知道这样是很糟糕的。但是要怎么解决呢?徐福头疼地皱了皱眉,只觉得眼前更晕了。
此时有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出声道:“都尉,都尉能卜筮出……今夜还有地动吗?”此话一出,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徐福,他们的眼底明晃晃地写着期待。
可以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此时他们所有的精神寄托都在徐福的身上。他们都听说过徐福的名声,甚至有人见过徐福的玄妙之处,在面临地动的时候,他们也只有相信徐福了。至少还有个救命稻草可以抓住……不管真与假,这时他们都不会在意这些。
徐福心中一动,他嘴上没有拒绝。他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驱逐他们身上的阴霾,最有效的手段,便是给予他们希望。自己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做这个吗?
徐福沉静地点了点头,许久之后,人们才听见了他应声道:“好。”一个无比简短的字,但是却比什么都来得要让人心安。
徐福注意到他们或轻或重地舒出了一口气,更加面无表情了。
只有当他表现得面色如常,万分镇定的时候,才能也将这样的情绪传达给他人。
果然,没一会儿,当他们看见徐福的神色之后,便陆续放下了不少的心。
燃起的火堆渐渐旺了起来,周身得到温暖的众人,面上的疲色渐渐退去。
徐福看向了一旁的蒙恬,“蒙将军,不如我为将军看一看伤?”
蒙恬犹豫一下,脱下了身上的布甲。
徐福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药袋里,找了些涂淤伤的药,给蒙恬糊在了背上,那布甲有些破烂了,不过所幸为蒙恬挡住了不少的伤害,蒙恬身上的伤并不算重。
徐福给其他士兵也分了些药下去,不过他手头的药十分珍贵,加之易携带和保存,所以不能轻易给出去,后面徐福便打住了这样的举动,其他人倒也识趣得很,没追着徐福要。
夜空漆黑,无星无月,那股不安的气氛在徐福的插手之下,被深深埋了下去,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再次搅弄出来。
许是这样的夜晚太难熬了,有人又忍不住问徐福了,“都尉要用何法子来卜筮?”
“观天象,听地声,再辅以龟甲卜筮。”徐福嘴上道。但实际上他很清楚,这时候龟甲卜筮多半什么都卜不出来,首先,他已经身在其中,与自身相关的东西很难卜筮准确,其次,要详细得知余震在何时,余震是大是小,这样的本事不是他能拥有的,那是地震局才能测出的东西啊。徐福说的龟甲卜筮,纯粹就是扯淡,为了安抚人心罢了。
相比之下,他还不如相信科学,相信古代人的聪明智慧,以观天象和听地声来判别。
难是难了点儿,但是眼下再难,他也要使尽浑身的功夫将他们都安抚住,免得还未先救到棉诸的人,便先将自己给害死了。
众人有些激动,顿时七嘴八舌起来。
“我还没见过都尉卜筮呢……”
“是啊是啊,没想到这次来到棉诸,倒是有幸得见了……”
“都尉本事厉害,我等敬服不已!”
徐福淡定地从怀中掏出龟甲,就从火堆中捡出了木条,众人见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们生怕不小心打扰到了徐福,他们看着徐福手中的龟甲和木条,就仿佛看着能拯救他们性命的宝物。
徐福曾经做过无数遍的动作,在这个时候被慢慢重复着,让徐福有种奇异的感觉。
他卜筮过那么多次,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被人寄予了所有的希望,那龟甲托在手中的感觉仿佛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木条与龟甲相接,滋啦啦——燃烧着的木条灼烤龟甲的声音。
这样难听的声音听在他们的耳中,简直是最美妙的声音。
他们都定定地看着徐福的手,仿佛那双手能将祸运都拨开一般。
徐福的手很稳,不久之后他抽出了木条,徐福看了一眼龟甲,压下心中的失落,面上不动声色,待到龟甲的高温降下来以后,他才伸手去摩挲了一番龟甲。
他就知道,那木条很可能什么裂纹都造不出来。不过因为这龟甲甲身本就斑驳,一般人也瞧不出来,徐福要糊弄住他们还是很容易的。徐福松开手,假装道:“你们不要慌乱,我再观一观天象。”说着徐福便扬起了头。而实际上,天上什么也没有,他也没有天文望远镜,可以让他看到更远的星宿。
徐福仰着脖子,其他人也跟着学他仰脖子。
不一会儿,他们的脖子都酸了。
这些人才依依不舍地低下头来,“都尉,可看见什么了?”
徐福没说话,又双手撑在赵成的手臂上,俯身去听地底下的声音,众人跟着俯身,这一听,还真的被听出来了点儿东西。
有沉闷的声音,稀稀落落地在地底下响起,真像是有地龙在撞击地面一样。众人暗自心惊,他们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齐齐看向了徐福,他们咽了咽口水,紧张地等待着徐福说出接下来的话。
徐福并不打算欺骗他们,说接下来不会有地动了,你们安心吧。
与这样粗浅的欺骗方式相比,徐福认为,告诉他们会有地动更好,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心生提防,不敢松懈,万一真的地动来了,也不会被打得措手不及,从而造成大面积伤亡。但是太过粗暴地说有地动也不好……
所以徐福决定……
他掀了掀眼皮,淡淡地看了一眼众人,“地动还会再有。”
众人脸色大变,惊骇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都、都尉……还、还会有?”他们说完之后,见徐福的姿态依旧淡定,顿时又有些脸红,他们的年纪可都比徐都尉大,但是徐都尉如此淡定,反倒衬得他们如今的模样多么不沉稳了呢。对,对,不就是地动吗?他们不是活下来了吗?接下来哪怕再遭遇,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连徐都尉和蒙将军都还和他们在一起呢……
不需要徐福再多嘴说一句话,他们就已经先自我安慰了起来。
“还会有地动,不过不一定会有今日这样厉害了。”徐福这才补全了整句话。
他不能给他们太大的压力,万一让他们太过紧张就不好了,所以徐福想了想,就决定告诉他们,有地动,但是接下来的地动会比较小。在给予压力的同时,又让他们松一口气,隐隐觉得那地动会比今日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他们多注意一些,定然不会出事的。
不得不说,此时这些士兵们的心思,全都被徐福牵着走了,没有出一点的差错。
徐福将话说完之后特地好好观察了他们一番,最后确定他们身上的没有笼罩着什么绝望的气息,徐福这才彻底放心了。
夜色渐渐深了,倦意上来,徐福也有些撑不住了,白日里情绪起伏太大,又思虑过多,徐福的脑子里现在都好似有人拿脚在里头踹一样的疼,他按了按太阳穴,就这样不拘小节地躺了下去。什么地动不地动,此时在困倦的睡意跟前,徐福觉得都不算什么了。
他正要完全躺下去的时候,赵成伸手拦了拦他的腰,然后脱下外袍给徐福铺在了身下,赵成憨憨地笑道:“先生怎么就这样躺下呢?”
徐福也没力气再爬起来了,他闭上眼,轻声说了声“谢谢”,语气真挚。他是真的感谢在这样的时刻,赵成还会为自己着想,虽然不过是脱下一件外袍而已,也让徐福心里感觉到了暖意。
赵成和蒙恬睡在他的两侧,无形之中徐福觉得安心了不少。
而原本还放不下的士兵们,此时见徐福都酣然入睡了,也忍不住跟着躺下来入睡了。
不久后,便只余下火焰挟裹着树枝木条,燃烧起来的噼啪声在黑夜中,寂寞地响着。
棉诸周围无人敢来,就连动物也没了,清晨醒来你不会再听见鸟儿的鸣叫声。
火堆燃了一夜渐渐熄灭了,不少人都是被冻醒的,他们睁开双眼后,还不可置信地又眨了眨眼,仿佛能看到天空和日光,是一件能令人高兴得想要欢呼的事。
能让他们高兴的当然不是天空和日光,而是他们还能睁开双眼,他们还活着。
低低的说话声响在徐福的耳边,徐福睁开眼,便见士兵们面色轻松地低声交谈着,他们说着要如何去营救棉诸幸存者的事。怎么一夜过去,他们就完全不恐惧了?徐福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赵成也不知从何处找到了水来,那水有些浑浊,但是这个时候,谁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能有水用就不错了,何况他们常年在外行军打仗的时候,也不是没遇见过,这点苦有什么不能吃的?只要人还能活着就好。
昨天因为喊得太过用力,徐福的喉咙此时泛着火辣辣的痛,他急需要水来滋润一下快要破开的喉咙,徐福催眠着自己,那些浑浊的水不算什么……一闭眼,喝下去就好了……
徐福迅速喝下水,然后洗了把脸。
当水滋润过喉咙和脸庞的时候,徐福才感觉到自己活了过来。
“将军,都尉,我们可要继续前行?”士兵出声问道。
徐福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发现哪怕水滋润过的喉咙,此时也没办法再说出一句话来。
蒙恬开口了,“是,用过食物,收拾东西准备前行。”
徐福没有打断蒙恬的话。
白天前行要安全一些,他们必须得在天黑之前,到棉诸城外落脚,与那些幸存下来的人会和。
他们很快将那些死掉的马儿切开,喝马血,吃马肉……没办法,马儿已经死了,他们也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将能利用的部分都利用起来,好歹将体力补充足。
马肉哪怕是烤熟了也极为难吃,半点调味料也没有,徐福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他们一起吞咽了下去。别人都能吃的,他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在这样的时候,活命才是最紧要的!
吃过“丰盛”的早餐之后,他们便立即收拾东西,继续前行。
他们安然无恙地走过了那些狭隘的小道,刚过午时,他们终于看见了人影。
那是几个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人,在用手中的镰刀刮着树上的树皮,看上去模样十分心酸。他们听见了脚步声,迟钝地抬起头看过来,待看见徐福一行人之后,他们呆呆地立在了那里,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或许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们……你们是棉诸存活下来的人吗?”有个士兵声音颤抖地问道。
那几人脸上闪过茫然之色,然后才麻木地点了点头。
身边亲人的离去,天灾的威胁,又冻又饿……这些已经将他们磋磨成了这般模样。
徐福这个自诩铁石心肠的人,心中也觉得有些酸楚。这些人应当都是在家中坐,而祸却从天上来了,这样的灾祸谁也没有想到,偏偏地动就是这样迅疾地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
“我们是从咸阳而来,我们来救你们的。”士兵哑声道。
那几个人听见“咸阳”和“救你们”的时候,才瞪大了眼,好半天他们脸上才闪过了震惊的表情,然后哆哆嗦嗦地开口道:“救……救我们?”或许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他们的声音就如同破锣一样难听。
“是,还有其他活着的人吗?”
“有……有……”一个人如此应道,而另一个人已经撒开腿拼了命地跑了起来,他用干裂的喉咙嘶吼出声,“……来!来人了!王、王上来救我们了!”那人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像是拼了命从喉咙里挤出去的一样,听着的人都感觉能嗅到那股血腥味儿。
又有个人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地上,双眼通红地呜哇哭出了声,但是却没有眼泪流出来,口中嘶哑地喊着,“王上……王上……”
或许他们早在等待的过程中,将眼泪流干了。
这些平民百姓,在大灾来临之后,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只能惶恐地留在城外,看着自己曾经的家一点点崩塌成废墟,他们忍着饥饿和寒冷,勉强地存活下来。
他们的模样,令士兵们都有些眼酸。
徐福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一趟,至少没算白来。
能救下人就好。
那两个百姓好半天才平复下了激动的心情,他们揉了揉眼眶,原本麻木的脸庞上突然间蒙上了一层光彩,他们引着徐福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徐福就惊奇地发现,他们竟然是躲在了一处山洞中。
山洞里……
徐福不得不说,他们实在是命大。
在这样的时候,都还敢往山洞里躲!
如果是山体垮塌,他们肯定所有人都会被埋在里头,等徐福他们再来的时候,便只有一座死城了,想到那个情景,徐福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徐福皱了皱眉,对那两个百姓道:“你们都要出来,不能留在山洞里。”
对方连连摇头,“不,不……不能出来……里面才暖和,外面会被冻死的……还有老虎……”
外面还有老虎?徐福心中惊讶。但是不管如何都不能继续待在山洞里了,之前没死,那或许是运气好,但是之后就不好说了。
徐福身后的赵成马上上前试图劝说对方,“你们就赶紧迁出来吧,徐都尉说的话是不会有错的。”
百姓们可不知道都尉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们还是坚持地摇头,苦着脸,来来回回重复道:“不能出来,不能出来,会死……”
徐福推开他们,大步往那洞口走去。
蒙恬和赵成几乎是同时变了脸色,他们同时伸手去抓徐福的胳膊,口中惊呼道:“先生!”“都尉!”
“别担心,我去瞧一瞧。”徐福避开了他们伸来的手。
那二人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那两个百姓顿时忐忑了起来,面带惶恐地跟在了他们身后。
等到了洞口的时候,里面的百姓们也注意到了外面的人。
他们不认识秦王,更不认识徐福,他们只见洞口来了个长得非常好看的人,气度看上去也很、很了不得的样子,而且这个人两边站着的人都是以他为首的模样,于是百姓们满面惊喜,想也不想就在徐福面前跪倒了,口中高呼“王上”。
徐福被吓了一跳,忙解释道:“勿要胡乱跪拜,我乃是秦王派来的护军都尉徐福。”
百姓们茫然地眨了眨眼,他们不知道护军都尉是什么,不过他们是听过徐福名头的。百姓们更激动了,哭天抹泪地又冲着徐福跪了,“原来是徐仙人……徐仙人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徐仙人……
徐福对这个称呼实在是无力吐槽。
不过这一刻,他心中沉甸甸的。这个称呼……也不是那么的难听了……
徐福并没有出声打断他们,这段时间的恐惧、绝望、担忧,全部都会在哭声中发泄出来,绝望过后终于见到希望,他们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将心底淤积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
徐福抬头看了一眼洞顶,待他们哭得差不多了,才指着那洞顶道:“你们必须得搬出这个山洞,你们看,这里已经有裂纹了,地动还会再有,下一次,这个洞说不定就会塌了。”
若是个劳什子都尉来说这话,他们不一定会答应,但是说话的是徐福,是传闻中的徐仙人,他们就是深信不疑的。
他们抬头看了看。
那洞顶之上的确有着很明显的裂纹,一点点往里蔓延开去。
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连忙去收拾东西开始往山洞外跑。
徐福见他们听从了安排,这才带着人走了回去。
有士兵们帮忙,那些百姓很快就从山洞里转移出来了,出来后,他们都有些迷茫,“……徐仙人,我们……我们能去哪里啊?”
蒙恬立即便对徐福说道:“我已经看过了,周围有片空地,不过我们人有些多,将那处地方倒下来的树清理过后,应当就可以容纳了。”
有蒙恬配合果然省事不少,徐福点了点头,说了声“辛苦了”。徐福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口吻,完全就是仿佛秦国王后一样。
他们很快往那边迁移过去。
待到了空地上之后,徐福便让赵成去清点人数,并记下人名。
赵成自己说他是读过书的,这点儿对于他来说是很轻松的。
待人数清点到一半的时候,徐福眼前又是一黑。
天地变色,风声呜咽,惨叫声从尖锐变成闷响,像是被什么掩盖起来了一样……这一幕重复在了徐福的眼前。徐福心道不好,他眨了眨眼,眼前的阴翳还是没能完全散去。
“全部抱头蹲下!”徐福嘶声喊道,但他的嗓子受损,声音太小了,还是蒙恬代替他吼出了声,士兵们早有准备,闻言熟门熟路地蹲了下来,顺便还拉了一把身边的百姓。
百姓们有样学样也跟着蹲了下来。
下一刻,他们便见识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地动山摇,风云变色,地下轰隆声像是冲破出来一般,棉诸的城池再度坍塌了一次,而遥遥的那头,他们曾经待过的那个山洞,以摧枯拉朽之势倒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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