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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你是怀疑那琴师与二丫头间有些端倪?”沈夫人皱着眉问道。
沈嘉柏叹道:“毕竟二妹妹如今渐渐的大了,那琴师到底是个外男,天天的与妹妹在一起,虽是教授琴艺,却也有些不妥,如今还在妹妹面前弹这样的曲子。此事如何解决,全凭母亲定夺。”
“你担心的也有道理,此事确实不妥。原先我瞧着那琴师年纪也大了,两人只是隔着帘子教琴,倒也没什么可避忌的。只是二丫头性子古怪,爱琴成痴,这两人若真有些什么了,岂不是叫我沈家丢脸?这样罢,明儿就辞退了那个琴师,以防万一。再者,二丫头明年也要及笄嫁人了,免得她一门心思的在古琴上,也该懂些俗事了。”沈夫人面色凝重。
“母亲说的有理。”沈嘉柏点头。
沈夫人又道:“你先下去,我找人唤了二丫头过来,我要亲自问问她。”
沈嘉柏行礼告退。沈夫人又遣了小丫鬟找明琴过来,先是关心了几句她的病情,忽然间道:“二丫头,再过几个月,你也要与姜家正式定下亲事了,母亲知道你喜欢古琴,只是你以后也要放些心思在别的上面。再者,给你请的那位琴师到底是外男,未曾娶妻的,多少有些不妥,还是辞了那位先生才好。”
明琴脸色一变:“母亲为何要辞退裴先生?”
沈夫人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茶,才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说话间就要及笄了,闺阁里怎能有外男时常过来?”
“裴先生是来教我琴艺的,母亲怎能这么想?还请母亲不要辞退裴先生。”明琴面容苍白。
“我这是为了你的名声着想。”沈夫人搁下茶杯,用的力劲有些大,发出“砰”的声响,“你以后也该多费心思在女红针线上,准备自个儿的出嫁。时间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明琴怔愣了许久,才缓缓道:“女儿告退。”
次日,明华用过了午膳,心里到底惦念着明琴,特意过来探望她,见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道:“二妹妹,你这病情怎么愈发地加重了?明日我便要启程回京了,你这样倒叫我如何放心的走?”
明琴微微一笑:“大姐多虑了,我不过是受了风寒,养上几日便会好的,你只管放心的回京城罢。”
明华微微一叹,她如何看不出明琴的身体状况?尚在家中时,她身为长姐,与两个妹妹的关系都很和睦,她不过离家几个月,回来时却见明琴这幅模样,心中着实心疼。明华给她掖了掖被角,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先前那桩事,原是周家的哥儿冲撞了你,这事半点不怨你的,可是世人总对女子的名声多有苛责。我先前跟孙家定了亲,孙家却闹出了那些糟心事,我们家却只能忍气吞声,就是为了府上女儿的名声着想。你自小生得样貌出挑,心思又不在俗事上,难免有诸多烦扰,你但且宽些心,等将来嫁人了,这些事都算不得什么的。”
明华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这事,明琴想到自己将要定下与姜怀真的婚事,心中又是一阵说不出的苦涩,她在被子里用力握紧了手,指甲都扎入了掌心,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淡淡地笑着。
“正是这个道理,大姐也不必担忧了,不过几日,我这病就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明华伸手替她拨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温声道,“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准备收拾行李返京的,你身上不适,明日也不必来送了。”
明琴咳嗽了几声,笑着应下了。
第二日清早,明华拜别了家中父母亲人,自是一番依依不舍不提。夫妻二人坐在马车里,袁彬怕明华受不得颠簸,特意在马车内又铺了好几层软垫。夫妻二人正在商量回京城后的一些琐事,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马车停得突然,明华的身体往前一仰,袁彬连忙扶住了她,将头探出车外,面色不虞地朝着车夫道:“发生何事了?你是怎么驾车的,一早说了要稳当些,停得这么急干什么?”
车夫连连告罪讨饶,道:“原是有个乞丐突然冲了出来,马儿受了惊吓,才会突然停了下来。”
袁彬抬头看去,确是一个乞丐挡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他皱了皱眉,正要发火,那乞丐却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求求大老爷赏点饭吃吧,我已经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了,滴水未进,求求大老爷了……”
明华坐在车内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儿,一个乞丐在要饭,拦住了我们的路。”
明华抚了抚肚子,想了一会儿,叹道:“也是可怜见的,就别怪他拦路了,赏他一吊钱罢,也算是为腹中的孩儿积福了。”
袁彬听了一笑,朝着车夫道:“赏他一吊钱。”
车夫扔了一吊钱过去,那乞丐千恩万谢地又磕了几个头,往一旁让开了。马车又平顺地往前驶去,一旁看热闹的老百姓们喋喋不休地道:“这沈家的大姑奶奶真是个有善心的,也不计较这乞丐突然冲出来吓了马儿,反而赏了一吊钱呢……”
那乞丐脸色忽然变了,拉住一个围观的人道:“你说是谁?马车里的人是沈家大小姐?”
“对啊,这就是沈家的马车。沈家的大姑奶奶嫁到京城去了,这几日回家归宁呢,刚刚那位大老爷就是沈家的大姑爷。”
那乞丐拿着手中的一吊钱,忽然大笑起来,又忽然大哭出声。旁边的人见了,还以为他脑子出了毛病,连忙避开了。
这乞丐不是孙定恒又是谁,后来孙家拿了三千两银子,偷偷迁往临安,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只是孙定恒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后,很快败光了这三千两银子,甚至负债累累,不得不隐姓埋名地回了扬州,一路上靠乞讨度日,他母亲年事已高,受不了这样的苦,在路上一病去了。
这一吊钱是他最近乞讨得的最多的钱了,孙定恒拿着这吊钱,笑得眼泪几乎都快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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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吃些药罢。”嬷嬷端来了一碗黑色药汁,坐在床头准备喂给明琴喝,她的面色苍白,摇摇头拒绝了。
“姑娘……”嬷嬷正要劝,忽然听得有小丫头来报,“姑娘,裴先生过来了。”
明琴的眼睛忽然一亮,从床上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真的?”
不顾嬷嬷的拦阻,明琴起身套了一件大氅,走到琴房里去。帘外的那人已经坐好,声音低沉却温润如泉,叹道:“二小姐,这是最后一次教琴了。”
明琴蓦然红了眼眶。沈夫人身边的刘妈妈咳嗽了一声,用眼神示意明琴,不要失态。
这次机会是裴复好不容易求来的,沈夫人却派了刘妈妈过来看着这两人。刘妈妈面色严肃,她是沈夫人的心腹,在沈府里很有些脸面,又是沈夫人特意派过来的,自然有这个能力管束明琴。
明琴轻咬着唇坐了下来,手抚琴弦,颤声道:“高山流水,可叹不遇知己……”
裴复没有说话,奏了一曲古琴,明琴却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每日的教琴时间有一个时辰,明琴从未觉得一个时辰过得这样的快,直到刘妈妈出声提醒:“好了,二姑娘,教琴的时间过了,快回去歇息罢。裴先生也请回罢。”
看到帘帐那边的人影开始收拾琴具,明琴的眼中忽然蓄满了泪水。
她知道,从此一别,再也没有见面之日了。
刘妈妈又故意咳嗽了几回,明琴身边的嬷嬷也准备搀扶她起身。明琴愣愣地看着帘帐那边的人影,脸上已是流下了泪水。他们相对而坐,相对抚琴,已经过了三年了。三年来,她每日都看着帘帐上的那个人影,听他抚琴。虽然从未见过他的面容,可她早已视他为唯一的知己。
明琴做出了今生最为大胆,也最为决绝的举动——她霍然起身,掀开了那块碧色的帘帐。
帘外坐着一个男子,他不年轻了,鬓角已有了几缕白发,一头乌发只用一个木簪绾住,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袍,身上的气质有几许出尘。他的面容温朗宁静,仿佛岁月已在他的脸上永驻,他的手指修长而好看,正在收拾古琴用具。因为明琴突然掀帘的举动,他正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几个嬷嬷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呆了,还没有人反应过来。明琴披着玉色折梅绣锦织的大氅,右手掀起了碧色的帘帐,妍姿艳质之容,铅华弗御之貌,脸上还淌着泪水,面容决绝,美得惊人。
还是刘妈妈最先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姑娘这是在干什么!”便连忙走过去,一把将帘帐放下了。
裴复是被沈家的下人强行请走的,明琴眼看着这一切,面上有些恍惚。忽然间,她笑着抱起了古琴,用力地往地上摔去。
“人已走了,留琴何用?”明琴低声地笑了起来,模样有些不正常,她身边的嬷嬷连忙馋着她往内室去了。谁料,一回到房中,明琴陡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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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琴再醒过来时,已不知是何时了,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却看见了在床前守着的黛玉,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林妹妹?”
黛玉见明琴醒了过来,惊喜地道:“二姐姐,你终于醒了,我去告诉干娘。”
“别。”明琴连忙拉住了她,有些虚弱地咳嗽了两声,吃力地道,“林妹妹,你先别去,我求你一件事……”
黛玉忙道:“何事?姐姐请说。”
“我梳妆盒的最底下有一个小包袱,你找人去如意琴坊的五大街里,寻一个裴复的琴师,把这些东西交给他,再给他捎一句话,让他离开扬州,千万珍重。”明琴的身体非常虚弱,说一句话便要喘上好一会儿。
黛玉虽然心中有些疑惑,可是看见明琴这幅样子,仍是点点头应下了。
“多谢妹妹愿意相助,妹妹的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明琴眼中含泪,伸出手来抓住了黛玉的手,用力握了握,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黛玉连忙去给明琴倒了一杯水,抚着她的背,让她顺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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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府回来后,黛玉将此事告知了林锦齐。林锦齐微一沉吟,从黛玉的手里接过了那个包袱,亲自去了如意琴坊的五大街,打听一个姓裴的琴师,一番辗转之下,终于找到了一间破败的宅子。
宅子门口并无人守着,林锦齐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进去。
这宅院很小,只有一间主厅,那边隐隐传来了古琴之声,林锦齐走了过去,看见一个男子正在抚琴,面容平和而专注。林锦齐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
那男子抚完一曲,手指又轻轻地抚过琴身,忽然直起身来,扯断了琴弦,他的声音温雅而平静:“多谢公子赏脸,肯听我抚这最后一曲琴,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林锦齐。”
“林公子。”裴复微微地笑了起来,抱手见了一礼。
林锦齐连忙还了一礼,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他,“可是裴复裴先生?沈家二小姐托我把这些交给你。”
裴复轻轻叹了一口气,接过包袱,却并不打开,手指轻轻的在上面抚过。
林锦齐送完了东西,正准备离开,忽然见到裴复的嘴角沁出了一抹黑血,脸色大变:“裴先生?”
裴复仍是轻笑着,笑容云淡风轻:“等我死后,能否麻烦林公子一件事?将我与这个包袱葬在金陵,如此,也不算辜负沈小姐的一番心意了。”
林锦齐快步走了过去,扣住裴复的手腕,发现他的脉象紊乱,震惊地道:“先生身中剧毒……”
“是我自己服毒的。”裴复面容平静,“若是我不死,沈家便不会放心,沈二小姐的名誉永远不会清白。她才十五岁,正是大好的年华,合该嫁个如意夫君,生几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她不该受这些非议。”
林锦齐神色变换,他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人,忽然问道:“先生莫非是……金陵裴家的继承人,当年裴郑之争的裴慎若先生?”
裴复的面容微微一变,有些惊讶地看着林锦齐,却又很快笑道:“是或不是,又有什么要紧的呢?身外之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有什么意义?”
林锦齐震惊得许久不能言语,当年的金陵裴家的裴慎若,那般惊才绝艳,当世难出的人物,何以隐姓埋名地来了扬州,还过着这般困顿潦倒的日子?
“但求公子一件事情,既然是二小姐托你过来的,若有办法,也给沈小姐捎去几句话儿。”裴复,或者说是裴慎若,他的嘴角又渗出了几丝鲜血,却仍是强撑着道,“若不是沈小姐,在这世间我早无一丝牵挂,正该早早去了。能遇到沈小姐,是裴某一生之幸事。公子千万别告诉沈小姐我去了,就告诉她,我回自己的家乡去了,叫她不必惦念着。今生若有缘分,怕是还能一起弹一曲古琴的……”
裴慎若说完这些,已是气若游丝,待林锦齐点头应下了,才笑着闭上了眼。
摔毁的古琴边有本泛黄的手札,微风拂过,翻开了手札的第一页,一行俊秀的小字写着:
如意琴坊初遇沈小姐,一语知我心意,一曲乱我心弦。
乙亥年暮春,慎若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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