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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卿见过宫苑里给大王、公子们骑乘的马罢?这些马大都来自代北草原,品种优良,体格膘健,当年也曾在雁门、云中驰驱疆场,载重致远。可惜一被选进邯郸宫厩,受到过分的照拂,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骠悍,却沾染上富贵派头。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除了供大王、公子随便拉着在宫里跑两步外,派不了什么大用场,若是放出去让其与秦国北地良驹竞足,铁定要败下阵来。”
“在我看来,如今的赵国诸吏,也像这宫苑里的马似的,安乐过度了。皇祖考(赵武灵王)时的赵国,敢为天下先,他力排众议,易胡服,改兵制,习骑射,由此将赵国积贫积弱之国,打造为北方强邦,北定三胡,兼并中山,开疆拓土,强秦强齐皆不敢小视。”
“当时的赵国,犹如一匹矫健的北方天马,而望诸君(乐毅)、马服君、廉将军、蔺卿,都是那时代成长起来的人才,如同新鲜血液,让赵国活力充沛,臻于鼎盛。可如今三十余年过去,诸君已老,皇祖考留下的开拓精神,也消磨殆尽!”
“虽然才就职数日,但我通过造车一事却看透了,赵国朝野上下,均是一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别说胡服骑射这样的大事了,连更易旧制造一种新车都不敢,全然忘了皇祖考的训诫: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他们以为循规蹈矩就能国泰民安,四境宴平,赵国就能永远顺着先王们划好的道路前行。但他们错了,若人人如此,赵国只会在强秦包围下慢慢被扼杀!”
明月的眼睛好似要冒火,厉声道:“我本以为蔺卿乃大智大勇之人,会与那些人不同,但我错了!”
这番话毫不留情地说出来,让蔺相如大为吃惊,他的侄儿蔺离石一开始还面有不屑,可听到后面,却也被这位小公子的言语所震撼。
他竟能有这种见识?
最后明月大声说道:“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如今赵国虽有外患,将领也还敢战,但这朝堂之上,却已初现腐朽,开始不思进取,畏惧变革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敢说,再这样下去,不出五十年,赵国就要在安乐里被强秦灭亡了!”
明月说完后,气呼呼地看着蔺相如,殊不知他的话,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蔺相如的头脑……
这就是蔺相如这些年里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被长安君捅破,灌注到他的心里来。
长安君说的没错,他们这批人才辈出的将相,的确是浸淫着赵武灵王时赵国激进改革的氛围成长起来的,继承了那种精神,他们个个都有冲天之志,敢言过,敢做事,即便面对不可一世的秦、齐,也敢在这夹缝里倾尽智谋,与其斗上一斗。
但随着赵惠文王时代,赵国的日渐强大,昔日腹心之患中山已亡,北方的楼烦、林胡归顺,东面虎视眈眈的齐国也破落了,至于秦国,那不是远在太行山、黄河的另一边么?朝中自有名将抵御,邯郸的贵人们也不太害怕。
于是,几十年没有再遇到兵祸的邯郸日渐沉醉于太平光景中,酒绿灯红、歌腻舞慵,郑卫之音弥漫朝野。
在这种环境下,蔺相如也变了,面对先王的异论相搅,面对一些同僚劝他“老成方能谋国”的告诫,一根名为“稳成持重”的软索子把这位完璧归赵,敢在秦王面前要挟的英雄手脚扎缚起来。他只能像那些从代北草原被选入宫苑的骏马一般,受制于宫廷官署之内,沿着这官场巨大的惯性往下滑落,直到十余年过去后,他的锋芒、棱角全被磨掉,他的雄心壮志全被销蚀……
夜深人静时,蔺相如也有过反省,却无可奈何,眼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连相邦之位也卸任了,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没当年初入朝堂时那么激进了,一切以稳重为准。
然而今日,眼前这个因为官僚上吏掣肘压制变得愤然的小公子,忽然好像一面铜鉴似地,把蔺相如这十余年来在邯郸朝堂的生活照得纤微毕露。
他窥向长安君清澈的眼睛,从那里面,蔺相如赫然发现,自己变了,变成一个老循吏,一个顾虑重重的俗物,就像他当年还是缪贤门客时,曾经鄙夷过的当权者公子成、李兑一个模样!
蔺相如猛地清醒过来,几步上前,拉住了就要愤而离去的长安君。
“公子请留步!”
少年回首,冷冷地看着老臣。
蔺相如心里对这位长安君的评价,又高了一层,看来他不仅识势、务实,更有一颗为国思虑的进取之心啊,他与陈旧保守的老臣们是如此不同,好像在沉闷燠热的溽暑中,忽然刮来了一场暴风……
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这是楚国宋玉的《风赋》,蔺相如很喜欢这首诗,也喜欢狂风,因为他年轻时代,还做着缪贤门客时,也曾立志:自己要如狂风骤雨般,势要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摧毁他眼里腐朽的事物,让整个国家昂扬向上!
在这位小公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他自己被现实消磨殆尽的理想。
在蔺相如满心考虑如何压制他,如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他想的,却是关乎国家。
惭愧啊,真是惭愧。
蔺相如不再以看无知小辈的心态对待长安君,而是朝他长拜:“相如愚讷,不能识公子拳拳忧国之心,还望公子勿怪!”
将长安君拉回坐席上后,蔺相如也正襟危坐,认真地说道:“可否请公子将这新车式的好处,再与我细细分说?”
方才他是站在一个循吏的心态来看待此事的,考虑更多的是此事造成的影响,各种人情关系的错综复杂,而此时此刻,蔺相如却是以内史的身份,用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听取长安君所谓的“良政”。
明月能感觉到蔺相如的态度变化,暗道自己这一通火果然没白发,对待有些人,花言巧语是不顶用的,以诚相待效果会更好。
于是他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方才因蔺相如拒绝太快,没来得及献上的帛书道:“我让府邸的计吏算了一笔账,蔺卿可知,若是以新的双辕车替换单辕车,每辆车省下一匹马后,此去六百里外的中山前线,消耗的豆秣可以省下多少?”
蔺相如接过帛书,尚未打开,笑着问道:“多少?”
“约为六石!以三百辆车计,便是1800石!”
“这么多!”
不单是蔺相如微微一愣,连亲自来奉汤酒的蔺离石大吃一惊,差点将斟酒的铜斟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