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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段正淳的这封奏章全文出自慕容复之手。可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赵煦真情实感地认为奏章写地触动人心,教他深深为之共鸣。只见他眼神复杂地扫过站在最前列的慕容复,令身旁内侍将奏章呈上。
胡宗愈毕竟忠枕,见内侍将那奏章送上御案忙提醒了一句:“官家,此奏章以鲜血书写,瞧着……委实有些骇人。”
胡宗愈一番好意,赵煦却并不领情,登即面色一沉。
然而不等赵煦翻开奏章,那名大理国的使者却已回过神来,忙“噗咚”一声跪倒在地,呼天抢地地哭喊道:“不敢有瞒官家,敝国镇南王爷已失踪多年毫无音讯,敝国国内更是明君贤臣朝政修明,这封奏章定然是假的啊!”
“哦?”这使者原是奉段誉之命而来,赵煦可不曾料到他竟会有不同的意见。他躲在后宫两年,朝廷政务全由慕容复一手处置,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游刃有余绝无瑕疵。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赵煦即刻来了兴趣,忙坐正身体瞪住了胡宗愈。“胡尚书,这是怎么回事?”
胡宗愈早知前因后果,即刻上前一揖,不慌不忙地道:“启奏官家,大理镇南王段正淳与其兄长保定帝手足情深,然高升泰忌惮保定帝人望,逼保定帝禅位于镇南王。镇南王宁死不从,携身边亲信侍卫出逃,希望能有机会面见官家求官家相助。然高升泰委实势大,竟派人一路追捕。段王爷便衣潜行,耗时多年才甩下追兵,寻来礼部伸冤。如今,段王爷正在外藩院侯旨,官家可随时召见。”
“这……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使者闻言更是惊慌失措,此事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应对,只一个劲地重复。“敝国镇南王失踪多年……”
“贵使,镇南王来礼部时一应印鉴俱全。此人究竟是真是假,贵使也不妨去瞧瞧。”胡宗愈却是一派光风霁月。
使者连连点头,冷汗淋漓地道:“多谢胡大人!多谢!多谢!”
眼见事情一时无有定论,慕容复即刻上前言道:“官家,事关重大,且容再议!”
他话音一落,殿上群臣即刻齐声应道:“官家,且容再议!”
这种群臣以慕容复马首是瞻的情况,赵煦这两年来早已见惯是再提不起气来,当下懒洋洋地挥手道:“退朝!”
不一会,百官与大理国使者一同散去,赵煦却携政事堂的各位相公们移驾垂拱殿。
诸位相公们方一坐定,胡宗愈便将大理国的情况向赵煦娓娓道来。“大理国立国仅百余年,却已换了十五任皇帝。国中属高、杨两族势大,段氏帝王反而是傀儡。元丰三年,杨义贞杀段廉义篡位,被高升泰起兵讨灭,拥立段廉义侄儿段寿辉为新帝。此时国中大权已尽付高升泰之手,段寿辉有心振奋反遭高升泰忌惮,为皇仅四个月便被逼禅位于段思廉之孙段正明。保定帝生性仁厚极有政治智慧,在大理国中深孚人望,反而是其弟镇南王段正淳只知寻花问柳并非明君之相。高升泰又忌惮保定帝,便想改立段正淳取而代之。不意段正淳与保定帝手足情深,竟是跑了。今年年初,高升泰见苦寻不着段正淳,又逼迫保定帝禅位于段正淳独子段誉,这才有了今日大理国新帝遣使求封之事。如今,保定帝已在天龙寺出家为僧,委实可惜!”
赵煦自己也是皇帝,这皇帝当得好好的,让他出家为僧是千难万难。眼下听闻胡宗愈言道保定帝出家,他即刻便认定此乃遭权臣所迫情非得已,对段正淳奏章中历数高氏之罪状也深信不疑。“这段正淳究竟是真是假?”
“身份印鉴与文书一应俱全,定然假不了。”胡宗愈斩钉截铁地道。
赵煦虽与慕容复始终意见不合,但基本的政治智慧却并不缺乏,当下点头道:“自大宋立国以来,大理一向事君甚恭。如今段氏皇族蒙遭大难,为其张目也是应有之意。”群臣正要为赵煦的清醒点头,哪知他话音一转,又道。“只是这携大理国民归附大宋却是不必了,若朕允了段正淳所请,岂非有失仁义?”
赵煦此言一出,整个垂拱殿内顿时一片静默。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皆有志一同地以诡异的眼神投向了赵煦,心中暗道:官家,你是不是又被段正淳的血书奏章吓地癔症了?
绍圣二年十一月,大辽的南京已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由于天气不佳,南京城内已开市一年的南市口早早歇业闭市。只因今日闭市后,这南市口内的汉辽互市将在明年春暖花开之后才重又开启,作为主导开辟互市的责任人,萧峰特地跑了一趟南市口巡视情况。
过了未时,天色愈发阴沉。南市口内已是人迹罕见,不少汉家的商户都已提早关门躲避风雪。萧峰在在市集内走了大半天,这才在市集的最西边见到一名做牧民打扮的契丹人与一家收购毛皮的商户敲定了整整三十张毛皮的大买卖。见到汉人商户取出几张汇通钱庄的交子交给那牧民,两人以拥抱的形式友好地结束这场交易,萧峰却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朱死后,萧峰在阿朱的坟茔旁结庐陪了她半年。这期间,辽主耶律洪基几番下旨召见,萧观音亦有书信来,萧峰均不予理会。他虽仍顶着南院大王的头衔,可却连王府也不再回去,反而随一群偶然路过的契丹牧民去了草原,牧马放羊为生。牧民的生活是自由的,但这份自由却是好景不长。很快,冬季来临,每一场严寒都是对牧民家庭和牲畜的残酷考验。萧峰看着这些穷苦的牧民们不得不含泪杀掉或因染病或因瘦弱而注定熬不过冬季的牲畜,心中便不是滋味。牧民们逐草而居,这些牲畜便是他们唯一财产。有朝一日财产耗尽,他们便再也无以为生,只能卖身为奴。
想起耶律洪基那奢华荒淫的生活,再看看眼前这些苦熬风雪的各族牧民,萧峰忽然发觉自己真的无法狠下心肠视而不见。因此,逍遥自在的牧民生活才过了半年,萧峰又不得不返回南京,设法在靠近大宋河间府的地方开辟市口,引导汉人与牧民互市。那些山参、毛皮、肉干、山货于牧民的价值只能等同于粮食,可在汉人眼里却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双方互市,汉商赚到了银钱,牧民得到了足够的粮食,可谓是互惠互利。
萧峰愿意回来,耶律洪基自然乐见其成,很快便应允了他所请。难得的是,大宋河间府太守竟也很快回复愿意与契丹互市,唯一的条件只是要萧峰确保汉人在南京的生命及财产安全。萧峰曾生活在大宋,也十分了解草原上各部族的秉性。如果汉商太过温和,牧民们就会以次充好,甚至从牧民改行客串劫匪。而汉商虽不敢与牧民拔刀相向,可他们的生意经却绝不是那些明目张胆占些好处便沾沾自喜的牧民们所能比拟的。萧峰相信,牧民们如果在交易过程中缺乏必要的道德,那么他们所占到的便宜,很快就会被汉商以自身的商业智慧再如数套回去。最终受损的,仍是各族牧民。如何保证南市里的公平交易,才是问题的关键。
亲自管理这个与汉人互市的地方整整一年,萧峰知道,他要感谢的除了自己这一身高明的武功,更要紧的却是感谢当年慕容复曾在他耳边反复提及的各种管理制度及商业规则。那时,萧峰总笑话慕容复唠叨又多心,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能为了利益出卖一切。直到他亲手执事,这才深深懊悔不曾将这些金玉良言领悟吃透,以致走了许多冤枉路。
一年过去,这南市口的汉辽互市逐渐走上正轨。至少这一个冬季,草原上的牧民们的生存压力会减轻许多。按理说,萧峰开辟互市时最朴素的心愿已然达成,可就在这个人人欢欣的时刻,他却又不得不思索起了慕容复的动机来。绍圣元年,慕容复携平灭夏国之功终于扶正相位,河间府太守答应与辽国互市显然是遵从慕容复之意。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以平灭他国夸耀功绩的大宋宰相,会如此好心关心辽国牧民的死活吗?
慕容,你究竟在想什么?萧峰无意识地低喃了一句,将目光投向了南市里门面最大招牌最醒目的一家汉人商铺——汇通钱庄。一年,牧民们从只认粮食结账,到爽快地拿走汉商手上的交子去购买自己所需用品,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会跟汇通钱庄有关吗?萧峰的心头忽然飘过几个模糊的字眼,可当他想去仔细分辨的时候,却又再寻不到只鳞片爪。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萧峰苦恼地挠挠头皮,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传来了耶律莫哥的喊声:“大王,萧大王!有客人到了!”
萧峰委实不喜欢这称呼,可如今,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快意恩仇的乔帮主了。在契丹四年,他已明白了太多的道理。而其中的一条便是:如果想做成些什么,身份很重要。南院大王萧峰倡议与汉人互市可以获得成功,但如果是牧民萧峰提出这条建言,显然连上达天听的机会都不会有。因此,当听到耶律莫哥仍固执地称呼自己为萧大王,萧峰也仅仅只是微微皱眉而不曾费心纠正。“什么客人?”
“您的结义兄弟……”说到这,耶律莫哥明显迟疑了一下,好似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夏国驸马,虚竹子先生。”
“二弟来了?”萧峰并没有注意到耶律莫哥的迟疑,只喜出望外地应了一声,夺过耶律莫哥的马向王府飞奔而去。
在王府中见到久违的义弟虚竹,萧峰即刻满面喜色,当下大步上前叫道:“二弟!”
“大哥!”虚竹的面上亦有喜色,可却并不十分明显。
眼见虚竹笑容勉强,萧峰即刻冷静了下来,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虚竹心事重重,听萧峰有此一问,他犹疑半晌方道:“大哥,小弟欲回大宋一趟……”
“所为何事?”萧峰又问。
“去看看大宋如今的模样。”虚竹苦涩道。
虚竹自幼在少林长大,出家人六根清净,只知佛祖不知家国。之后,他又机缘巧合当了西夏驸马携妻子长居天山灵鹫宫,虽仍是汉人却也未必算是宋人。纵然生了去国怀乡之情,也该是回少林,如何竟起了去看看大宋如今的模样的念头?萧峰一见虚竹这幅郁郁不乐的模样便知其中大有□□,忙一扯他的胳膊道:“二弟,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歇息一晚。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对萧峰的建议,虚竹只付之苦笑,低声道:“大哥,有酒么?”
不多时,两人在偏厅坐定,一人开封了一坛烧刀子相对豪饮。直至手中烈酒去了大半,虚竹方沉沉一叹,哽咽道:“大哥,我的孩儿没了……”自从玄慈与叶二娘伏法,虚竹便再无亲人。好不容易妻子怀孕,还以为自己终盼来了一个血缘至亲,不想又得而复失,虚竹悲从中来不由泪流满面。
“怎么回事?”李清露有孕一事萧峰都不曾听闻,如今听虚竹说自己的孩儿没了,那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却是虚竹哭了一阵逐渐平静了下来,只见他抹了抹脸缓缓道:“自从我与公主完婚,便长住灵鹫宫,夏国之事久未有消息。”虚竹与李清露虽说一个长于庙宇一个身处深宫,可却是同样的不知世事。两人感情极好,完婚之后便在灵鹫宫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神仙日子。待获知消息西夏被大宋所灭,已是绍圣元年末。“我得知夏国被灭,已是一惊。那时,公主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怕她受不了刺激便一直瞒着她……”
萧峰闻言忙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后来呢?”
只见虚竹紧握双拳,一脸懊悔。“小弟愚钝,教公主看了出来……”灵鹫宫中婢女曾在天山童姥的手下讨生活,天山童姥可不好伺候,能安生活下来的婢女们自然各个耳聪目明。反而是笨嘴拙舌又不会说谎的虚竹本人,却成了最大的漏洞。
听到这个答案,萧峰登时一阵无语。
却是虚竹又是羞愧又是懊悔,不禁再度失声痛哭。李清露得知失国,深受刺激竟至小产。虚竹身为男儿丈夫,数月来悉心照顾妻子,纵然哀痛那无缘的孩儿也不敢表露出来惹妻子伤怀,唯有今日到了结义大哥面前方能放下包袱痛快大哭一场。
萧峰虽颇有与人结义的经验,却委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痛哭流涕的同性,只得无言地陪坐一旁。
虚竹又哭了一阵,终是缓过气来,恨声道:“后来,公主求我带她回夏国寻找家人宗亲,我推辞不过只好去了。哪知……哪知……不但李氏宗亲无一保全,党项族人但凡与李氏沾亲带故亦被剿灭!大哥,两国相争你死我活原无可厚非,可大宋以仁义立国,为何这般赶尽杀绝?”
因为唯有如此,夏国国土才能真正归属大宋。萧峰暗自心道。
“公主回了灵鹫宫之后便一直精神恍惚,几番求我为她的家人报仇……”
萧峰手臂一颤,端着的酒碗即刻摔成了一地碎片。然而他却已顾不了那许多,只腾身而起,厉声喝问:“你要去杀慕容?”
虚竹虽习得绝世武功,可却心性仁厚从不杀生。只见他沉默地望着自己那双洁白无瑕不沾罪孽的双手,低声道:“我知道他已是大宋宰相,小弟想回大宋看看……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玩弄权术致使民不聊生,那么小弟杀他却也并非有违侠义之道。”说到这,他又忽然仰头直直地看向萧峰,一字一顿地道。“大哥可愿与小弟同行?小弟不愿因私仇蒙蔽了双眼,亦不愿为人蛊惑分不清是非!”
虚竹有此邀请,萧峰的心头即刻微微一颤。他正怔愣着不知该如何答话,萧远山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斩钉截铁地回道:“自然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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