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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又悲又怒,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将小刀抵在他心口。
“是你下令让他吃苦受罪,不给他好日子过!你寻访我母亲姐姐,也是没安好心……”
张弘范没有丝毫惧色,反而怜悯地看着她,过了好一阵,才开口说道:“我这是为令尊着想。皇上虽然素有爱贤之名,可也不能就这样任人挑衅。他若不降,早晚会死。我是在帮他。”他说得很慢很耐心,仿佛在解释一件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奉书知道他所言非虚,一时间心乱如麻,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言语。
张弘范低声道:“孩子,你想不想救你爹爹出狱?想不想全家团圆?”
奉书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道:“只要我也去劝他投降。”
张弘范微笑道:“你也可以任你爹爹吃苦受罪,甚至见死不救,做个不孝之女……”
奉书万万料不到他会说出这一句话。这么说来,“不降”就是“不孝”!她头皮一麻,一时间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想要点头答应。
她看到张弘范的眼中现出鼓励的神色,心里砰砰乱跳,耳中突然闪过二叔在赴广州见父亲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我大哥的性子,我还不清楚?我要是真的有劝降之意,连我自己都没脸去见他!”对了,他还说:“就算张弘范给我打好了草稿,让我对着他一字字背,也没关系。这么多年的兄弟,互相的心意都明白。”
她强压住对父母的思念之情,慢慢找回了理智。如果兄弟尚且劝他不动,女儿又能如何?要是自己真的傻到点头答应张弘范的条件,不但劝降之事九成无功,自己也会从此落入敌人手里,成为他们摆布父亲的又一枚砝码。
在惠州,二叔之所以冒险给她编造假身世,在来大都的路上,杜浒之所以命她严守身份,不都是为了防备这种事情发生吗?怎的自己头脑一热,差点忘了?
想到这里,又是一身冷汗:“天,我怎的把师父忘了?现在已经是半夜了,我、我却还没回去,他可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
张弘范见奉书神色变幻,只道她已被说动,微微一笑,和颜悦色地道:“把刀放下,我明天就安排你见他,如何?”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握紧小刀,摄制心神,冷冷道:“你休想花言巧语的唬我上钩。我再不孝,也不会和你这个大汉奸同流合污!”
张弘范微微变色,喘息道:“你说什么!”
她冷笑一声,“张大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你一个堂堂汉人,却甘心做鞑子鹰犬,灭你的父母之邦,汉奸之名,你若当得第二,恐怕天下没人敢称第一。怎么,这两个字以前没人对你说过?你让我跟你当小汉奸,只怕我爹爹第一个饶我不过。”
张弘范面色一沉,冷然道:“弘范祖籍河朔,生来不是宋人。宋廷不过是个汉人王朝,又何时是我父母之邦了?汉奸二字,恕不敢当,原封奉还。”
奉书哼了一声,“那你帮着蒙古屠我百万汉人同胞,你敢说你心中无愧?你敢说你没梦到过那些冤魂?”
张弘范的声音微微激动起来,话音中带着气喘,慢慢道:“你读过书没有?古来改朝换代,哪有不杀人流血之理……汉人杀汉人,难道就少了?宋室国运已终,几代昏君奸臣,江河日下,就算不亡于蒙古,迟早也会送在别人手里。到那时,难道就不会死人?我大元兵强马壮,几年之内横扫南境,从此天下一统!四海同家!功在千秋……嘿嘿,世间愚人目光短浅,自然无法理解……”
奉书气得浑身发抖,“如此说来,你们还是仁义之师了?哪个仁义之师会在接战时把敌国百姓驱赶在前面,逼他们上前挡箭?哪个仁义之师会有此规矩,敌军只要放一枝箭,城破之后便屠尽全城?哪个仁义之师会往江河里塞满百姓尸体,从上游到下游传播瘟疫,让敌军不战而降?”这些暴行,都是她曾在父亲军中听来的。当时她年纪小,还没觉得有多恐怖。可是长大了再细细回想,越来越觉得毛骨悚然。
张弘范面色一僵,随即道:“弘范军中从没有过这些事。”
“可是你的蒙古上司、蒙古同僚,天天在干这些事!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你的同胞汉人当奴隶买卖,打死不用偿命,让他们日日忍气吞声,仰人鼻息,不能考功名,不能做长官,这就是你的大元新朝!小心哪日他们厌倦了你这个狗腿子,也把你当寻常汉人对待!”
张弘范脸色骤然胀红起来,眼中怒色闪现,喉中格格作响,双眼直直地盯着她。奉书不禁害怕起来,持刀的手向后缩了一缩。
好半天,张弘范才虚弱着声音道:“蒙古旧俗……确有不少不可取之处,须用我汉人儒学礼教……慢慢感化,非一日之功……当今圣上重用汉臣,较成吉思汗之时,已有不少改观……弘范……也一直在努力……”
奉书见引得他动怒病发,心中丝毫不以为愧,冷冷道:“张大人对你的异族皇上,还真是忠心得很哪。”
张弘范正色道:“此事无关族类,圣上隆恩,弘范粉身难报。”目光慢慢上移,望着墙上那把镶满珠宝的长剑,微微一笑。
奉书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即明白了,哼了一声,“那是蒙古皇帝赐给你的吧?我听说,他要封你为元帅时,你百般推辞,只因自己是汉人,不敢统帅鞑兵鞑将。嘿嘿,这么自甘下贱的元帅,想必你家鞑子皇帝也是第一次见到,感动得不得了,因此赏了你这把剑,是不是?”
张弘范摇摇头,轻声道:“令尊也受过宋廷封赏,当初与我谈话之时,也时而流露出不负圣恩之意。我们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姑娘何必如此刻薄?”
她咬牙切齿,“住口!你不配跟我爹爹相提并论!”
张弘范反而冷笑,“这话恐怕要反过来说才对吧?令尊虽曾贵为状元宰相,但充其量不过是亡国之臣,兵败被俘,一事无成;弘范是开国大将,开疆拓土,攻城掠地,战功无数。你倒是说说,千百年之后,人们会记得谁?史家会给谁树碑立传?又是谁的文章事迹会被大加传扬、千古称颂?文小姐,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好好去劝劝令尊,他再这样下去,于他生前身后之名,都没有任何好处……”
奉书再也忍不住,说:“你打得好算盘,想得美!”手中的小刀横在他脖颈上。那裁纸刀并不锋利,她狠狠地将刀锋压入他的肉里。
张弘范仿佛丝毫不觉,继续道:“你以为我这话是出于私心?到时令尊贵为大元贤相,手握权柄,恐怕第一个要来找麻烦的,便是弘范本人。若真有那日,我也毫无怨言……”
他一面说,奉书手上一面加劲,直到他喘不过气来,脸色泛白,眼中现出痛苦的神色,再也说不下去一个字。
奉书见他如此凛然,却慢慢心慌起来,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颤声道:“你住口!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你、你不怕死?”
张弘范微微笑道:“你问我怕不怕死?呵,呵……真是孩子话。弘范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如今功成名就,封妻荫子,无可挂念。”
奉书冷笑,“你以为说说大话,就能唬住我吗?”
张弘范叹了口气,“我像你这么大时,就早已想好啦。与其将来老死在病痛之中,不如死在敌人刀子底下,来得痛快。我病了这么久……无趣得很,什么都做不了……你动手吧,我不怪你。”
奉书睁大了眼,瞟了一眼他身边那个熬在火炉上的药罐,低声说:“你就那么想死?李恒的药方不是能治你的病吗?”
张弘范没理会她这句问话,继续道:“再说……文丞相当日是我手下败将,他的小姐今日来替他报仇,公平合理,大家谁也不亏欠谁的。文小姐,弘范只有最后一个请求……”
奉书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问:“你要什么?”
张弘范瞥了瞥她手中的裁纸刀,道:“这东西杀人太慢,不好受……请你取下圣上赐我的宝剑,用它来取我性命。死在御赐的剑下……弘范死而无憾。”
他的语气平静异常,仿佛只是在和她商议一件日常琐事。
奉书仰头看了一看,为难道:“我……我够不到它。”
张弘范笑了,“书桌后面有椅子。床前有一块波斯地毯,铺上它,搬动时就不会有声音。”
奉书心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敬畏,点点头,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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