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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迟疑着,闻见那香樟木里散发出的异香,忽然捂着嘴打起喷嚏来。
“老爷,买家已经……”
“住口。”沈知行打断周成,拿着水烟壶轻轻地在唇上戳了两下,望向如斯,笑说:“难怪人家说,咱们沈家女儿从你姑祖母那一代起就个个比男儿强。你大哥、二哥、三弟,哪个能像你们姊妹这样,张口便是一通大道理?”
如斯微微福身,满脸惭愧道:“周管家去请老爷,老爷立时过来,料想,老爷心中早有此意。侄女方才卖弄了,还望老爷莫怪。”
沈知行轻轻点头,心道是个知进退的好孩子,只可惜,脸面上伤着了,也不跟如斯废话,迈着方步顺着盘旋向上的台阶走,走两步又回头:“那日你跟如是、如初向姑老夫人家请安去,可曾撞见谁?”
如斯醒来后,还不曾见过姑老夫人,更不曾去过姑老夫人家,不知沈知行问这话什么意思,更不知如何说,就睁大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若有人问起,不管撞见没撞见,都说不知道。明白吗?”沈知行叮嘱一声。
如斯不知缘故,且赶紧点头。
“老爷,这树还卖不卖?”周成瞅着空子赶紧地跟上去。
“先不卖。”
“人家来讨债呢?”周成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抓耳挠腮。
“先欠着。”沈知行头也不回地走。
“老爷说得轻巧,债主来了,还不是叫小的去应付……”周成站在太阳地里,望见沈知行没了踪影,重重地一呸,对儿子周先喊:“还不拿了锯子回家睡大觉去?”
“哎。”周先也一脸懊丧地提着三尺长的大锯踩着树影跟着周成走。
如斯只觉不管周成,还是周先,都对她这姑娘毫无敬意,远不似她上辈子身边的丫鬟仆人诚惶诚恐就怕丢了饭碗。先有些微微地着恼,随后又想,《红楼梦》里人人都怕被撵出去,周成、周先却是不怕的,因为沈家已经给不起下人月钱,更买不起新人了。
“真是子孙不肖,一百多年的老树了。”胡氏念叨着,这才捡起双桥丢在地上的鞋子套上,神神叨叨地对着香樟树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莫怪莫怪。
双桥忍不住要笑。
如斯冲她嘘了一声,“活过百年的东西,不管是草木还是鱼虫,都有了灵性了。”
“人就不在此列了,方才大老爷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因这话影射到老夫人头上,双桥说完就忙闭了嘴。
“亏得姑娘劝住了大老爷。”胡氏因觉自己又对沈家做了贡献,一面拿着帕子擦脸上的泪痕,一面就露出静等着如斯称赞的得意来,一等再等,见如斯只静静看她,不由地悻悻然。
“老奶奶下次改了吧,虽是好意相劝,也要拿捏着轻重,顾忌着大老爷的脸面才成。万一大老爷一怒,将奶奶撵出去,谁帮着我梳头?”如斯嗔怨。
双桥偷偷去觑胡氏的脸色。
胡氏浑不在意地道:“姑娘也太小心了一些,我为沈家卖了一辈子的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老爷敢将我撵出去,我就撞死在沈家门外石狮子上。叫大老爷被人指指点点去。”
如斯微微侧头,“原来奶奶竟是这么个烈性子,奶奶不是说,咱们家前头两代的姑奶奶,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么?”
“正是,老奶奶还说,她跟咱们姑老夫人性子相投,姊妹一样来往呢。原来,姑老夫人是这样的性子。”双桥笑嘻嘻地跟着如斯拿胡氏逗趣。
胡氏啐道:“你也只背着人在姑娘面前能说会道罢了!当着人面,就成了锯嘴葫芦。我这老骨头纵然不好,可再给姑娘请奶娘,不得费银子?”
双桥一听,又成了哑巴。
“沈家的事……”如斯琢磨着,胡氏、双桥,必有一人知道沈知行那样叮嘱的缘故。
果然,胡氏赶紧地说:“姑娘,这事跟咱们没关系。谁知道豫亲王世子怎么就在姑老夫人家里凭空消失了呢?”
豫亲王世子……这位,应当是随着御驾来到泰安的吧。
“取一点香樟枝条回去熏屋子吧。”如斯也不急着扭正胡氏倚老卖老、双桥人前软弱的性子,更不跟周成、双路没上没下的小性子计较,左右,泰安沈家一旦时来运转,这些人都会一改此时的嘴脸。有意踮着脚,拿着脚尖去踩嶙峋台阶上的凹凸之处,只觉那山石台阶硌着脚尖的感觉十分美妙。
直到走进沈老夫人院子,如斯才谨慎地将嘴角的笑意掩去,瞧着沈老夫人这宽敞的大院里,也只有一个买进来没几年浑然没受过富贵熏陶、不算齐整的十三四岁小丫头伺候着。
“四姑娘来了!”站在门边的方脸小丫头叫了一声,不等如斯走来,就早早地打起门帘子。
如斯走来,一眼瞧见门上的帘子换了一挂簇新的金丝藤红漆竹帘,猜着是沈老夫人知道贵妃要打发人来,特地挂出来撑场面,果然抬脚进去,只瞧着这房里椅袱、引枕处处都换了崭新的,明亮的宝蓝团花椅袱、引枕摆在朱漆剥落的家具物什上,没了安贫乐道的笃定,越发显得局促。
这局促窘迫,待如斯给盘腿坐在炕上的沈老夫人、斜签着身子坐在炕下两把椅子上的大夫人凤氏、二夫人甄氏请安后,越发地清晰,几乎化作一池酸水,引得如斯怆然泪下。
“……四丫头,娘娘的赏赐,且留在祖母这。”沈老夫人指了指身边的雕花方面小炕几,炕几上摆着一只莹润通透、略带一点嫣红卷云瑕的白玉镯、并一只绣了蜻蜓点水缀了鹅黄络子的牙白香坠子。
鹅蛋脸面、肤白如瓷的凤氏忧心忡忡地坐着,手上把玩着贵妃赏赐给二姑娘的青玉镯,毫无一丝欢喜。
瓜子脸面、长眉入鬓的甄氏一片慈母心肠地给如斯解惑,“斯儿,兴许是娘娘记错了,亦或者下头人不经心,将这赏赐给错了。你且等等,待你三叔去你姑祖母家,请你那在娘娘跟前承色的表嫂问明了娘娘再说。”
胡氏立时护主道:“夫人,难道三姑娘在娘娘跟前应承半天,娘娘还将她当成了四姑娘不成?据我说……”
“二弟妹,我就说,这事断然不会弄出错来。偏你拦着老夫人,不叫老夫人将娘娘的赏赐分给如初、如斯两个。瞧吧,没得叫人以为是我多事。”凤氏将手上的青玉镯放在膝上,用自己的帕子仔细裹上,这才递给如是,“好生收着,寻常别戴,仔细磕着了。”
如是珍重地接过,似是觉得将那帕子裹住的玉镯放入袖中未免小家子气、从帕子里取出戴在腕子上更显得见识不足,便转身,叫了自己的小丫头来收着。
甄氏赶紧地说:“嫂子,绝没那样的意思。”瞥了一眼处处倚老卖老的胡氏,甚是恳切地说:“嫂子,若当真是娘娘弄错了,若咱们不提醒一声,错上加错,待娘娘又要见两个侄女,却瞧着人不同了,那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如斯没有插嘴的份,就老实地站着,瞧见甄氏对上凤氏时难掩巴结,猜着沈大老爷虽赚少赔多,但九试不第的沈二老爷一家,还是靠着沈大老爷养活着。如今她成了甄氏女儿,日后少不得也要巴结着凤氏。
沈老夫人叹道:“都别说了,如初、如斯,你们就等你三叔从你姑祖母家回来再来取赏赐。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是。”如斯应道。
“……是。”如初迟了一步,才答应出声。
甄氏机不可失地转移话头,“老夫人,今次延家姑老夫人帮了咱们这么个大忙,是不是,该聊表谢意?”
沈老夫人只管点头。
凤氏着急道:“弟妹,你这话说得轻巧,纵然是请人吃一桌酒席……”
“咳——”沈老夫人干咳一声,嗔怪地看了凤氏一眼,“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做什么?如是,领着如初、如斯向外去。”
如是握着帕子道:“祖母、母亲、婶娘,如是在贵妃娘娘那,还得了两锭梅花银锞子,约莫有四两重。虽不多,但料想,也能略解祖母、母亲、婶娘的燃眉之急。”说罢,就解下腰上荷包,将荷包捧着,送到炕几上。
沈老夫人又欣慰又心酸地道:“到底是是儿最贴心懂事。”
“如初……”凤氏并不知道如是还得了赏赐,站起身来,扭开荷包上的榉木圆扣,将里面两枚梅花银锞子倒在手上给沈老夫人看,就望向跟如是一同出门的如初。
如初圆圆的脸上,细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处,挣扎片刻后,就学着如是大方地将两粒梅花银锞子交到凤氏手上。
“行了,没你们姑娘家的事了。”凤氏深深地看了如初一眼。
如斯将这嫡母、庶女间的暗流涌动看在眼里,心叹亏得沈二老爷沈知言囊中羞涩纳不起妾,跨过门槛,忽觉一道目光如冰柱般砸在她身上,望过去,见是乍看之下叫人以为天真娇憨的如初。
“天热,妹妹们都回去歇着吧——怎么这么大的樟树味?”虽才十六,却已经十分沉稳持重的如是打了个喷嚏,拿着帕子遮住口鼻,就向外走。
如斯瞧着没她什么事了,也要随着人淡如菊的如是走,却被如初拦住路。
“三姐姐,”如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先解释,指着自己唇下的疤痕,“一定是娘娘弄错了,我这脸上有疤的人,怎配得上泰安二婵娟的名号?”
“谁问你这个?”如初见胡氏领着双桥去摘门上簇新的帘子,抓住如斯的手腕,走到西廊下,才说:“你别忘了!那日你在姑祖母家里跟延怀瑾躲在水亭子那说话我都瞧见了!若是你敢耍花招……”
“三姐姐瞧见什么了?”如斯还没被如初一句话吓住。
如初以为如斯在挑衅,冷冷地一笑,“瞧见你跟怀瑾躲在水亭子里说话,若是这事张扬开,慢说去见怀瑾,你这辈子也休想靠近姑祖母家门!”
“……三姐姐跟踪我?”如斯思忖着,若是偷偷说话,岂会叫如初瞧了去。
“呸,谁跟踪你!远远地望见你们一橘一苍两道身影进了水亭子,我就猜到是谁了。”如初叹了一声,一改方才的冷淡,扶着如斯肩头,亲昵地说:“好妹妹,你既然答应我,叫我换下你去见娘娘。又何苦请人说情,叫娘娘知道你的好呢?”
“……娘娘知道我的好?我算个什么,脚上的袜子都是破的,娘娘会知道我是谁?”如斯也糊涂了,胡氏曾提过,延家除了老夫人,下头的夫人、少夫人、姑娘,个个都怕染上沈家的穷酸,对沈家敬而远之,哪个会那么乐于助人,帮这么个“大忙”?更何况,这娘娘,不管是皇后娘娘还是贵妃娘娘,都高不可攀。
“不是你?”如初望着如斯清澈的眸子,疑惑道:“那是谁?反正肯定有人在娘娘面前抬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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