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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偷偷的打量着王夫人,见她确是处于呆滞之中,心下暗叹一声,只怕金钏的死因愈发复杂了。
前世,金钏之所以最终选择了投井,原因有三:其一,她本就存了当通房的心,一朝被撵,丢了差事不说,未来更了没了指望。其二,她原是王夫人跟前的体面人,乍一下从天上落到地上,这样的失落让她如何承受?更妄论还有家里人的埋怨,外头人的指摘。其三,虽说她确是存了某些难以启齿的心思,可说到底,她当时仍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被扣上了不知廉耻的屎盆子,叫她还如何有脸活下去?
可今生呢?不曾照顾好贾兰确是大错,可像这样的错误,没甚么不能说出口的。况且当时贾兰跟前也不是就她一个人,奶嬷嬷、贴身丫鬟,甚至还有王熙凤从荣庆堂求的那俩丫鬟,金钏又何必独自担责,拿自己的小命往里头填!
“人都已经死了,到底是自个儿没的,还是被旁人害的,有甚差别?罢了,都别提了。我还要仔细思量一下,如何同老太太、老爷交代。”王夫人哀叹一声,明显就是打算将金钏之死直接揭过去了。
对于王夫人的做法,王熙凤虽心下暗嘲,却也算是早已料到了。当下,她整了整神情,详装出担忧的模样来,劝道:“姑母,您道我想追究一个丫鬟的死?死便是死了,我哪有这番闲工夫管那些个事儿。可姑母您怎的不想想,兰儿是如何出的意外。说甚他自己挠破了水泡,谁瞧着了?还不都是上下两张嘴皮子一碰,话就出来了?”
水痘不是甚么严重的病症,一般从见喜到病愈,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只要照顾周全基本上都是能痊愈的。至于发病时起的水泡,只不去理睬便可,等痊愈了,自然而然的就会结痂,最后脱落,并不会留下疤痕。可若是在水泡发起时,伸手抓破的话,却是会留下可怕的疤痕,万一发炎起了脓,届时就是好了,也会留下一个凹陷的坑痕,甚至表面的颜色也会同其他完好的皮肤有着明显的差异。
贾兰便是如此,且还是最可怕的那一种。不仅挠破了水泡,还没人为他处理伤口,隔了这些日子,竟是全部起了脓。倘若在这之前,王熙凤还认为贾兰多养几年能痊愈的话,那么在见过了贾兰的伤口后,她已经不抱甚么希望了。
也许上好的创伤药确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可很明显,科举怕是不成了。
可明明只是出水痘!
“姑母,不是我想对姑母房里的丫鬟指手画脚,实在是这事儿……就算她们所说属实,可事儿怎就变成这般了?谁都知晓,出喜的人会起烧,有时候整个人都烧得晕乎乎的,哪里就能知晓这许多?兰儿年岁小,若是晕着时觉得身上痒,胡乱抓挠那才是正常的。这不才有了用软棉布条子绑缚手脚的法子?唉……如今兰儿破了相,金钏又莫名的投了井,我读书少不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姑母您自瞧着办罢。”
该说的都说了,王熙凤自觉也算是对得起贾兰了。要是王夫人执意要和稀泥,那她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当下只说自己还要往荣庆堂回话去,起身告退了。
离了荣禧堂,王熙凤径直穿过过堂往荣庆堂去。哪儿想到,王熙凤刚进了正堂,就听得贾母一叠声的让人去立刻去寻贾政,忙急急的上前劝着:“老祖宗您莫急,二老爷如今还在工部办差,咱们贸贸然的派人去请,只怕吓着二老爷又失了颜面让人瞧了笑话。我心想着,不若唤个人守在门口,一瞧见二老爷就让先往老祖宗跟前来,可好?”
“听着你们琏二奶奶说的话了吗?还不赶紧去办,省的让那等心眼子比针尖还小的人给截了道!”
贾母这话意指何人,已经再明显不过了。王熙凤低头掩了眼底里的嘲讽,碍于身份的缘故,有很多话她都不能说出口,可贾母却是能肆意说道的。当下,王熙凤只在一旁候着,老实听着贾母一叠声的数落王夫人。万幸的是,贾母纵是再恨王夫人毁了她的曾孙,也不曾迁怒到王熙凤身上,倒是让王熙凤大松了一口气。
劝了好半响,王熙凤忽的想起了一事,提醒贾母太医的手段要比普通大夫高明多了,不若拿了贾赦的名帖,往太医院求个善治外伤的太医过来。贾母听着不错,忙唤人往东院去了一趟。
比起每日上衙极少休息的贾政,显然贾赦要清闲得多。一刻钟后,贾赦带着邢夫人、迎春、惜春浩浩荡荡的就往荣庆堂里闯。
“母亲,您……您可安好?”贾赦一进正堂,面上就闪过一丝狐疑,他本想说看着挺好的,请啥太医?好在他年轻时吃够了乱说话的苦,那等子不敬的话在嘴里打了转,很快就换了一种说辞。只是后来这话也没有好听到哪里去。
好在,贾母倒是知晓贾赦素来不大会说话,加上这会儿她恨王夫人恨得牙根痒痒,不仅不会跟贾赦计较说话中听不中听的问题,反而一见到贾赦就红了眼眶:“赦儿,那王氏简直欺人太甚!”
贾赦望着贾母,看他面上的神情,明显就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凤哥儿,你替我好生说说。”贾母到底年岁大了,先前在荣庆堂先是惊吓,后又狠发了一通火,回到荣庆堂后,也忙着安顿贾兰,顾不上休息。这会儿难免有些精力不济了,只懒懒的靠在椅背上,不住的叹气。
王熙凤尴尬的笑了一下,这让她怎么说?
“呃,见过大老爷、大太太。”先恭敬的行了礼,王熙凤思量了一下措辞,缓缓的开口道,“前些日子,宝玉和兰儿见喜了,这事儿您二位应当都是知晓的。这不,宝玉已经大好了,可兰儿……出痘的时候,丫鬟婆子不曾仔细照顾,竟是挠破了两个水泡,如今尚不见好。”
这话说得有些委婉,且略过了很多的细节,邢夫人是完全没转过弯来,迎春、惜春就更别说了,这会儿还是愣愣的。也唯独只有贾赦,在最初的愣神后,忽的面色大变:“水泡破了?那岂不是要留疤了?那将来他还能科举吗?”
果然,贾赦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愚蠢透顶。
“这……我不太懂科举的事儿。”王熙凤总不好说,贾兰这辈子估计都没法参加科举了,因而只装傻推说不知。好在王家祖祖辈辈都跟科举没有一文钱的关系,王熙凤又是出了名的大字不识一箩筐,听她这么说,倒是没人会起疑。
“哼,你是不懂,可我懂!圣上早几十年就说了,身有残疾面容有碍者,皆不能考取功名!”贾赦面色极为难看,他是看不惯贾政,却还没有黑心到盼着贾兰不好。再说了,同为荣国府的后人,贾兰将来若能金榜题名,他面上也有光。如今……贾赦忽的一惊,看向贾母,“母亲,我记得珠儿媳妇儿被禁足后,兰儿是交到王氏手里的?”
“大老爷您说笑了,珠大嫂子可不是禁足,她是连日都梦到了珠大哥哥后,跟老祖宗祈求为珠大哥哥诵经礼佛。”
没等贾母开口,王熙凤急急的接了上去。这倒不是她不给贾赦面子,而是贾赦方才那话,有些打了贾母的脸。毕竟,甭管面上说的有多么得冠冕堂皇,私底下人人都知晓,李纨之所以去西面偏院,是被贾母严惩了。
可这话不能说,尤其不能从身为贾母亲生儿子的贾赦口中说出来!
“嗯,琏儿媳妇儿你说得对,是我记岔了。可我后头那话总是对的罢?珠儿媳妇儿替珠儿积福去了,却是将兰儿托付给王氏的。可王氏竟是这般照顾兰儿,哼,还是祖母呢,嫡亲的祖母连个孙子都照顾不好!”顿了顿,贾赦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话似乎太严厉了一些,加上又想到宝玉这副不着调的样子,忙急急的添上一句,“母亲您将宝玉养得多好呢,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聪慧样儿!”
王熙凤无奈的瞥了贾赦一眼,有时候她是真的不明白贾赦这人究竟是聪慧还是蠢笨。说他蠢笨罢,他仿佛很少吃亏,倒是经常挖坑让人跳。可说他聪慧罢,明明是嫡长子又是袭爵之人,偏就让人挤到了东面旧院去,还经常说错话。不过,仔细想想,王熙凤倒是心安了,甭管贾赦究竟是否聪慧,至少他不像贾政那般虚伪假正经。
不止王熙凤被噎了一下,贾母也有些憋屈。可这会儿她是真的没有精力同贾赦计较,只得无奈的道:“赦儿你赶紧去求个太医过来,好生给兰儿瞧瞧。”
“是,母亲。”贾赦这回倒是极为干脆的应了下来,又道,“干脆我亲自跑一趟罢,也好请到最好的。”
贾母向他摆了摆手,贾赦当下转身离去。
“老祖宗您就别担心了,太医的医术铁定没问题的,兰儿如今年岁又小,想来多养伤个几年,一准没事儿了。至于科举,我记得当初珠大哥哥却是十来岁才去的国子监,想来等兰儿到了去国子监的岁数,早就无碍了。”王熙凤笑着道。
……
……
贾母抬眼瞧了瞧王熙凤,面上的神情较之方才更为无奈。国子监那是到了岁数就能去的?贾珠能去,那是夺了贾琏的监生名额!可这话,实在是没法说出口。贾母琢磨着,也许王熙凤只是不懂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并不是有意如此的。当下,贾母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呈了凤哥儿这吉言了。”
王熙凤哪里是不知道,她是故意装傻。见贾母不欲多说此事,王熙凤想了一遭,试探的道:“老祖宗,您要先去里头歇一会儿?这儿有我和大太太呢,回头等太医来了,再唤您也不迟。”
将贾母哄去歇着了,王熙凤又同邢夫人等出了正堂,只在偏厅里喝茶等着太医的到来,顺便将今个儿的事儿简单的交代了一番。当然,说事儿的时候,迎春和惜春皆被王熙凤打发出去寻宝玉玩了。
邢夫人跟听天书一般的听完王熙凤的话,面上的神情除了迷茫还有震惊:“二太太跟前的金钏真的没了?天,天!”
王熙凤沉默了,忽的就体会到了贾母被自己噎住时的感受。她方才说了那么一大通关于贾兰破相的阴谋论,结果邢夫人却只听到了金钏之死。当然,不是说金钏之死就是小事儿,而是跟贾兰破相一事相比……好罢,对于常人来说,仿佛确是性命比破相重要。
俩人在偏厅里坐了许久,待宝玉等人玩够了之后,也被领到了偏厅里。等贾赦带着太医进府,太医为贾兰诊治完成离开后,贾政也终于姗姗来迟,同来的还有一道儿被堵在府门口的贾琏。
“母亲,您唤儿子?”贾政过来时,诸人皆尚未离开。准确的说,除了“礼佛”的李纨、探春,“生病”的王夫人,以及活在梦里的巧姐之外,贾家的人都来了。
见贾政过来,贾赦不等贾母开口,就忍不住喷了出来:“母亲早就唤你了,你竟是到了这会儿才来。来作甚?太医都走了,你来吃晚膳的吗?哼,你媳妇儿那般不孝,你也一样!”
“大哥这是何意?母亲派人守在府门口,我一得消息就匆匆赶来,半点儿迟疑都不曾。大哥难不成认为我有通天之能,知晓母亲寻我?”
“你能耐!你当然最能耐!哼,王氏被气晕了,你可知晓?”贾赦当然清楚他方才那话有多不讲理,可他原就是在耍无赖,见这招不灵,赶紧换了一茬。
贾政却是真的愣了,仔细想了一遭,李纨、探春皆去了西面偏院,气昏王夫人的莫不是几位姨娘?当下,贾政迟疑了。
周姨娘跟死人差不多,自不会惹事。赵姨娘没能耐气晕王夫人,她没被王夫人玩死,不是因为她有脑子,而是王夫人懒得跟那种蠢货一般见识。那么剩下的,就是他的新欢小周姨娘?
“呵呵,你想不到罢?王氏她说了,她是被母亲气昏的!哼,甚么玩意儿!”贾赦纯粹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贾母尚不曾说一个字,他已经叨叨的说了一堆。偏贾母即便歇了觉,这会儿仍有气无力了,实在是没精力同贾赦争辩,加上她也确是想教训王夫人一番,因而便默认了。
然这却是将贾政实实在在的唬了一大跳。
“母亲,大哥说的是真的?王氏……那个不孝的婆娘!她如今在哪儿?凤哥儿!”
王熙凤觉得自己已经很安生了,怎的甚么事儿都会寻上她。偏生贾政的问话,她还不能不回答,只得上前一步,低头回道:“二太太如今在荣禧堂躺着,不过先前已请了大夫,想来应当没甚么问题了。”
这时,贾母终于开口了:“政儿,我知道你是个好的,可王氏……罢了,回头等她养好了身子,再让她来我跟前罢,如今你先随我进屋,看看兰儿罢。”
“兰儿怎的了?”贾政是个大孝子,听到贾母前头那些话,正想立刻回荣禧堂寻王夫人的麻烦,怎料贾母忽的提了贾兰,且用的还是极为哀恸的语气。一不留神,贾政就想多了。
不过,到了此时,想多想少已经不重要了。很快,贾政就见到了许久不曾碰面的贾兰……
破了相的贾兰。
“这这这、这究竟是怎的了?兰儿他怎会变得如此?对了,王氏……这就是她所谓的好生照料?”贾政气疯了。
说气疯了都是比较委婉的说辞了,事实上,贾政这会儿已经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诚然,贾政很是在意幼子宝玉,可他不傻,哪怕府中诸人口口声声的都说宝玉如今年岁小,等再大一些定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有道是,三岁看到老。就宝玉如今那德行,再对比一下比他更为年幼的贾兰,究竟谁更有天赋,还能看不出来?退一步说,就算宝玉将来真的能成大事,多一个嫡亲侄儿帮衬着,不好吗?连贾赦都知晓隔房子侄孙辈若能出人头地,他也跟着面上有光,更别说身为嫡亲的长辈贾政了!
“王氏做的可不止这些。”贾母冷冷的道。
贾政从盛怒之中回过神来,又看了贾兰一遭,旋即强忍着心中的哀恸,同贾母一道儿从房里出来:“母亲,儿子不孝,竟是任由王氏践踏我贾氏子孙,回头儿子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
“政儿,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贾母也想让王夫人付出代价,可一来王夫人是贾政明媒正娶的嫡妻,二来她还是宝玉的亲娘,三来……王家王子腾却也不是那般好惹的,真要闹出事情来,只怕还会牵连到王熙凤身份,真要那样的话,事儿可就真的大了。
“兰儿就这般毁了,我……”有心想要说出那句话,可贾政在瞧见贾母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后,到底没能说出口。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别说这事儿王夫人只是担责的人之一,就算她今个儿弄死了贾兰,也只能悄没声息的一床被子掩了去。旁的惩罚手段倒是可以暗中进行,可明面上,却是甚么都不能做。
“就这样罢,你回去让王氏好生养病。从今往后,兰儿就由我来照顾了,让她无需费心。若是她养好了身子骨,就让她有空了多来我这儿瞧瞧。我年岁大了,正是到了需要儿媳妇伺候的时候。”
这话……话里有话!
先是夺了贾兰,又说自己年事已高,还点明了需要儿媳妇伺候,几乎是明摆着说要折腾王夫人了。可惜,贾政无可反驳,也不愿意为了王夫人而顶撞贾母,甚至他觉得这般做法很是妥当,既能好生教训王夫人又不至于让他被连累失了颜面,甚好,甚妙!
贾政并未在荣庆堂多待,倒不是他不愿意陪伴贾母,而是贾赦那张嘴实在是太贱了。加之在这事儿上头,自己确有过错,为了避免被贾赦念叨,贾政借口“探望”王夫人,果断转身离开。
及至贾政离开,邢夫人才像是忽的醒悟了一般,面露踟蹰之色,向贾母道:“老太太,您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伺候您。”
这是回应贾母之前那句“正是到了需要儿媳妇伺候的时候”?
饶是通透如贾母,也是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当下,贾母很是哭笑不得的看向邢夫人,半响才道:“不用了,你只消好生照顾二丫头、四丫头便可,旁的事儿无需你多操心。”心道,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这是想要对付王氏了,怎邢氏就瞧不明白呢?又一想,人蠢点儿就蠢点儿罢,当初张氏病故后,她不就是怕再来个厉害的,才瞧上了小门小户出身的邢氏?再说了,邢氏人虽蠢,这些年来却也不曾做过错事,唯一能被指摘的也就是一无所出罢,可既然有琏儿在,这也不算甚么大错了。
这般想着,贾母倒是对邢夫人添了一分耐心,又恐邢夫人太蠢听不懂自己的话,故而向王熙凤道:“凤哥儿,你也帮着劝劝你太太,我不是不让她孝顺,只是想着她那头也忙。”
王熙凤笑得一脸灿烂,附和着道:“好好,老祖宗您且放宽了心,回头我定好生劝劝太太。”劝甚么劝,指不定一出这荣庆堂的垂花门,贾赦就能喷死邢夫人。好不容易贾母铁了心要为难王夫人,她来凑的哪门子热闹?
好在,邢夫人的问题极是容易解决,甚至连王夫人的问题也不大。
次日一早,“病愈”的王夫人头一个来到荣庆堂请安,恭恭敬敬的担起了一个儿媳妇该做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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