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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乐十一年甲戌冬至,古时冬至日过节,冬至、元旦、万圣节(皇帝生日)合称三大节,送寒衣、贺天、绘制九九消寒图。
邢母撺掇邢岫烟给贾琮送了一件棉衣,邢岫烟不冷不热地提进屋里,贾琮笑纳:“你们家田地在哪?租赁的还是自己的?”
“原先是租下来,再租给别人。”邢岫烟抿嘴道。
这种情况很普遍,地主租给佃户田地,佃户可以转手出去,或者雇人种植,叫做佃农经济。
“现下不收人头税,摊丁入亩,苏州府清丈过了,就买了下来,按亩计税。”
“姐姐能带我去看看吗?”贾琮道,他来盛泽也不想虚度时光,去了扬州盘下作坊,来苏州他便想做一个“寮主(外来资本家)”,顺便可以提携一下邢家,但得看看他们靠不靠谱。
邢岫烟檀口轻启,奇怪地道:“那地我不大去的,都是一些贫农,你舅妈和我往常只是照看蚕室,他们送桑叶、棉花,有时就织织布罢了,怕弄脏了你。”
“不怕,不怕。”贾琮表示不介意。
入席吃饭,邢忠呵呵笑道:“我妹妹入了府上,大家都是一家人,外甥不要客气,甭客气,就当自家一样。嗯……岫烟啊,那消寒图绘好了吗?”
“绘过了。”邢岫烟笑道,把带贾琮出去溜一圈的事情说了。
“外甥也绘一幅,绘好了再去。”邢忠两口子都不在贾琮面前提得罪打行的事。
“好。”贾琮饭后绘了一幅,邢岫烟带他出门,邢母琢磨道:“还一家人,我这么些年,都没见过你妹妹的影儿。”
“这不是山高路远嘛。”邢忠转头,吧嗒吧嗒抽旱烟。
“不是山高路远,是缘深情浅。”
“你个婆娘知道什么。”邢忠哼哼,邢母冷笑道:“你是不是也想把闺女送进去?来个内侄女做儿媳妇?我们闺女性子淡,可大字也认得几个……”
“不好么?这小外甥除了一来惹了人,礼数倒还周到,人家可是考出来的顺天府秀才,不愁吃,不愁穿,侯门再深,也深不过六尺。”邢忠打起主意来,但又没底,各方面都没底,也不知贾琮接下来怎么应对呢。
“既然是秀才相公,来日也要科举发家,那些翰林闲官、飞在天上的人,瞧瞧如皋蒋家、华亭丌家、桐城方家,哪个不是各自的女婿亲家?官官相护,结盟联姻,人家看得上咱闺女?”邢母翻个白眼,吐出枣仁道。
邢忠被说得不快活,想来想去,突然眼睛一亮道:“跟我妹子说不就行了?她是嫡母,没个亲生儿女,那时小外甥若果高中了。她如何不指望一个依靠的地方?内侄女做儿媳,亲上加亲,对她也有好处,不就成了?”
“可人家比咱闺女小。”
“这不是事,女大三,抱金砖,越小抱得金砖越多,嘿嘿。”
……
表姐弟乘上二人摇橹的小船,进了蓬内,孙福、龙傲天外面站立,贾琮问道:“木渎、府城的信怎么样了?”
“木渎的琏二爷、林姑娘收了信。我送去时,说话就要回去,这时早过了浒墅钞关了。”孙福回话,木渎就在盛泽北边,吴江吴县比邻,撑船可达。
又说:“琏二爷嘱咐琮爷早些回去,莫要在外贪玩。”
龙傲天声若奔雷:“苏州府城的信,是俺叫人送的,路远,还没回信。”
贾琮点点头,邢岫烟安静娴雅地坐在木壁下的坐垫,陈旧的米黄裙子盖到弓鞋上面,一双素手拿了油伞,她的玉指修长、洁白,因为江南养蚕、苏绣非常讲究,刺绣的女子是不能做粗活的,务必要把双手保养好,其一蚕不能沾油烟等气味,养蚕,手要干净,其二苏绣习俗历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为此苏绣才驰名天下。不过岫烟也是下厨房的,做不出有名的苏绣。
“林姑娘?又是你的一个表亲?”邢岫烟淡淡道。
“和我也算有血缘关系吧,林姐姐的母亲是我亲姑姑,嫁的是扬州巡盐御史老爷,前儿告病殁了,祖籍在木渎。我们南下,也是为这事……”贾琮看看她衣着:“等下回来,要不我们去布行、丝行挑些东西?”
邢岫烟矜持道:“不用,那不是骑驴找驴吗?我家就有生丝、织机,没必要穿那么好。”
看她不施粉黛、服饰寒酸的样子,偏偏坐在那儿,小船飘过一座又一座江南小桥,淹没人群,那种丽色却掩饰不住,丽色中透着超然。贾琮知道真实情况未必如此,是家徒四壁、拮据惨淡的缘故,也没戳破她,这段日子瞧瞧邢忠、邢母,也不是那种很势利的人,市侩倒是有点,毕竟是小市民,谁不会斤斤计较,因此贾琮的那点拉他们一把、再收为盛泽代理人的想法,自然而然也不拂拒了。
他这次的重点不是在盛泽开书店,贾琮从明清史料,以及大顺江南的亲身经历了解到,资本家在江南是非常吃香的,如果拥有一个较大的庄子,鱼虾、牛羊、棉花、桑树……各种东西全方位立体化经营,在古代,粪都是钱,这种经济是稳固的,这么干的富商不在少数。
下船,进了一片桑树林,地形是广阔的平原,丘陵较少,冬日桑叶光秃秃的,枝干孤零零地摇曳,桑树种植也甚是讲究,距离、壅道(粪道)、水源,四五个邢家佃户也是乘船运粪,来回挑着施肥,在江南市镇,产粪的地点固定,一个镇和另一个镇的联系紧密,距离都在几里、十几里之间。
邢岫烟翩然走在垄道,伸手指点他,贾琮盯着她的脚:“邢姐姐不是缠足的?”
“民间女子缠足的不多,要做活呢,老实说,缠足对于儒家,有相适,也有相悖的地方,文人偏爱那种不得见光的三寸金莲,你也是?”邢岫烟浑不介意,回头道。
“不是,我认为自然更美一些。”两人走了一段,看见林间邢家佃户和另一拨人在起争执,那一波人有十几个,为首的着绸缎,穿着体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类似管事的人物,邢岫烟不快地皱起远山眉,贾琮道:“那晚我听见了,景甲长说你家地和丌家挨着,丌家既然是华亭名门,怎么来的吴江?”
“这是常有的事,名门望族,宗族庞大,吴江这一支和华亭丌家是同宗的,他们家世代出翰林,还出过太师,有几十万亩地,士大夫不用交税,都不知有多少人把地投在他们名下,瞒税漏税……这人是吴江丌家的丌管事,好几次因水源问题,和我家佃户起口角了。”邢岫烟秀项一扭,低头无奈地道:“那个祖公爵,也是吴江丌家的人。”
该来的,总会来啊,贾琮淡然笑道:“怎么我到的地方,都有祸事?人家说我是天煞星,也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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