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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离开京师的第二天,皇帝便将次子朱见潾带入朝堂侍奉笔墨,以图让群臣在与皇次子相处的过程中,逐渐熟悉他,进而认同他。太子是以长见立,若是皇次子能够在太子离京期间,表现出卓异于兄长的才能或者资质,以“贤”取代太子,也未为不可。
群臣虽然知道皇帝这番心思,但这终究还是规则之内的小手段,他们可以拒绝皇帝的试探,但总不能连皇帝带个儿子侍奉笔墨,也不许吧?关于太子,皇帝至今未在朝堂上明确的说过“废位”的话,只是铺垫而已,还没有到君臣之间正面角力的时刻呢!
朝堂上的纷争变幻莫测,山居的万贞生活却简单规律,由天师根据她和杜箴言的体貌命格选定地址,在山中建造的两座祭坛终于完工了。守静老道给了她一枚采集了她的指尖血祭炼出来的黄神越章印,让她开始日夜佩戴蕴养,以便在稳定时空节点时护持神魂。
万贞对道法的认同程度始终没有办法提高,但对神魂的存在却确信无疑,听说这印能够在时空节点能量狂暴时保持神魂,立即戴上了。
天师选的日子在九月,据说按照天象推算,那段时间会日、月、星三光同现,正与桃花源特殊的地气呼应,能够打开节点,实现两个时空的短暂交汇。
等候的时间太久,突然听到隔天就能回去,别说杜箴言了,就是万贞也激动得没睡好,天光未亮就起了床。
其时山中晨岚犹重,秋露湿浓,万贞披了件鹤氅,慢慢地沿着山道往外走。
因为他们在山中大兴土木,建阵造坛,这山间原本的小路已经被开成了能容马车并行的大道,一直通往运料的河边。
万贞走到山脚,忽见河边停着一艘乌篷船,不由一怔。桃花源这边是属于沅水水系,用船相对粗犷,打得这么精致的乌篷船明显不是山里人家用的,却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万贞心念一动,忽觉船头与船工说话的人很有些面熟。
她的交际圈有限,驻步一想,顿时想起了这人是谁,失声惊呼:“兴安!”
这是景泰帝原来的大太监兴安,皇帝复位后主动请命出家,退到僧录司去做了讲经的兴安。七年不见,他道袍高髻,瘦了下来,反而比以前那个红衣蟒袍,趾高气扬站在左顺门前俯视群臣的大太监顺眼得多。
兴安抬头看到她,也笑了,起身问:“万姑娘一向安好?”
万贞快步走到岸边,回答:“托福,尚好。公公此来,是来尽讲经之职,还是陪人来的?”
兴安正想答话,船舱内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行了,别探了!是我听说你和杜箴言弄了好大阵仗,图谋回家,来看你。”
万贞大笑:“你这兴致一来,不怕天翻地覆?”
“事过多年,茶水都结了冰,谁还认得我是谁?能有什么翻覆?”
万贞定睛一看,舟中坐着个白衣素袍的中年文士,面容清俊,气质儒雅,只是单薄瘦削,唇色苍白,一看就身体虚弱。然而,不管怎么体虚气弱,比起当年在宫中快要病死的难看样子来,都要强百倍。万贞心里既高兴,又夹杂着莫名的难过。
本该死了的故人重现,纵使她这些年早觉得有些蹊跷,但也有些想问当年他是怎么脱身的。只是转念想到当过皇帝的人,难免有些暗手不愿为人所知。何况他抛家弃女,别母离宫,本就是出于无奈,穷根究底不免戳人心窝,当下改口:“还未请教先生雅号,当如何称呼?”
他怔了怔,转头去看兴安。兴安笑答:“爷如今雅号一羽。”
难道他这几年就没有与外人交际,所以连假身份的名号是什么,他都不知道?万贞本想请他上山做客,转念一想又自己上了船,问:“秋景正好,不如我们去灵镜湖转一转?”
一羽点了点头,兴安连忙吩咐船工开船,又进来问:“爷,您早膳用什么?我叫人去办了送来。”
一羽懒洋洋的唔了一声,转眼看着万贞,忽道:“现成的人手在这,还叫谁办?”
万贞一愣,指了指自己,无语地道:“行,你是爷!我煮,你别嫌我手艺不行就可以。有什么忌口的吗?”
他嘿然一笑:“你煮什么我就吃什么,忌什么口,要是吃的还不能顺心意,我出来干什么?刚刚我钓了几条鱼,你看着办一办。”
万贞本想劝他两句,但见他神情舒淡,完全是一副凭谁劝都没用的样子,也不去招他烦了,除了氅衣,挽高衣袖就着江水杀鱼去鳞剔骨,就着材料熬鱼片粥。
一羽在旁边看着她忙碌,突然道:“我都到你家门口了,你也不请我到家坐坐。贞儿,你怕杜箴言认出我来……嘿,有趣,你们都冒着生死危机要结伴回去了,竟然还有这样的隔阂?”
杜箴言与他几无交往,但却彼此敌视,虽说现在他们准备回去了,但一羽的身份若让杜箴言知道,却也难保不发生意外。
万贞听着他这拙劣的挑拨,翻了个白眼:“我的爷,我们七年不见,一见你就念杜箴言,你究竟有多喜欢他?”
一羽顿时僵了脸,兴安连忙背过身去,低头忍笑。
说话间乌篷船沿着水道进了灵镜湖,选了个风景优美,便于停靠的地方系了缆休息。万贞把鱼粥盛出来,一羽尝了尝,道:“还不错。”
万贞又给兴安添了一碗,这才坐下来。兴安不敢和他们坐一起,端了碗自去和船工蹲一块儿吃。万贞见兴安现在还守着这么严格的主仆之别,不由叹了口气,问:“你们这几年,过得怎样?”
一羽淡淡地道:“还不错,清静。”
万贞眨了眨眼睛,问:“那现在是身体养好了,准备再入红尘?”
一羽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么挑人妄心,有何企图?”
万贞本想虚言矫饰,想到他来探望送别的心意,却又压了下去,正色道:“周氏不贤,钱娘早晚会因此而与濬儿离心。一旦事发,濬儿和他父亲只怕难以挽回。我想求你回京师去,帮帮濬儿。”
一羽怔了怔,哈哈大笑:“你就不怕我妄心一发,利用濬儿将那里搅个天翻地覆?”
万贞微微一笑,道:“时移势易,今非昔比。”
他手中握着的残余势力见不得光,没有大势也是枉然。而太子名正言顺,才是可以用势的人。只不过不管从名分还是心理上,太子在父亲面前都是劣势,只有他对皇帝才心无所惧,又熟谙君臣博弈之术,可以保太子位置不失。
一羽自然明白其中的奥妙,冷笑:“你对濬儿倒是掏心掏肺,都已经走了,还这么为他铺路。”
万贞叹了口气,轻声道:“濬儿祖母去世,孤苦无依,你漂无所寄,我放心不下。”
一羽本想回她一句,转念想到自己这辈子什么狼狈相都被她看在眼里,逞这一时口头之气实无意义,便转口问:“你就不怕我故意败露身份,引他们父子相残?”
万贞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一羽哼了一声,却不说话。万贞也不催他,起身将碗筷收好,从湖里打了水上来洗刷。
一羽静静的看着,忽然道:“我这些年静养修行,对道法也算有些了解。如今天地元气衰竭,以前道法能办的事,现在几乎都办不到。天师府那群人虽然仗着祖宗余泽,有点儿真本事,但也不一定能保着人神魂离体无害。你和杜箴言的神魂再异于常人,但神游光阴,仍属道法禁忌,难免有性命之忧。”
这种危险,万贞和杜箴言都想过。他的劝说,万贞听在耳里,只是一笑。
一羽有些焦躁,起身在船头踱了几步,转头道:“你不去冒这个险,我便应承你回京助濬儿一臂之力!”
万贞失笑:“小爷,你别闹!这是我多年夙愿,有天大的风险,我不试一遭,都不会甘心的。至于濬儿和你,我已经尽力而为,心中无愧。”
一羽哑然,兴安见两人的话说僵了,连忙示意船工解缆开船,小声道:“爷,外面风大,您进舱去歇着吧!”
一羽叹了口气,回了船舱。万贞微笑着给他倒了杯茶,也不说话,两人静坐无言。直到船工将船划回原处,万贞起身下船,挥手道别。一羽目送她离去,许久没有出声。兴安将他面前的冷茶倒掉,重新换过,小声问:“爷,咱们现在去哪?”
他仰面躺在虎皮椅上,本想让人开船,忽觉背部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掏出来一看,却是她刚才煮鱼解下来的鹤氅,摆桌吃粥的时候放在他的卧椅上忘了带走。
万贞出来时露水还重,外披的鹤氅透着些湿意,他叹了口气,喃道:“吃你一碗粥,倒是欠了你的人情。也罢,我就在这里等着,若是今日他来,我就助他走这一程。否则,我已身在世外,哪管红尘恶浪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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