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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元年秋, 朝廷颁布诏令, 新帝加恩科。
天下二百七十道州郡闻风而动,京畿士子潮涌, 都想来这龙争虎斗之地大展身手。
如今太师掌政, 外戚跋扈之势渐起, 幼帝夹在这两只老虎中间,指不定哪一日就成了盘中餐, 按说这种时候士族该明哲保身才对,但这愈演愈烈的吏部尚书之争却让江南六道再难安寝,这也是历朝历代第一次,他们几乎被人逼得无路可走。
沈炳文罢官, 吴肇汉自裁,剩下一个瞿国梁昏招迭出, 面对湖湘与陇西的虎视眈眈,首辅党破釜沉舟也要拿下这届恩科。
可事情又怎会如他们料想的那般顺遂, 孟太后紧盯着前朝, 但有风吹草动就要行武震慑,她没有理政的经验,不过前头摆着一位太师,她与幼帝同学共勉就是了。
赵太师力荐刑部侍郎马季出任两广提学, 太后便依葫芦画瓢, 派出最得力的胞弟去江南坐镇, 她以为这是去镀层金身,孰知江南那九曲十八弯的内情岂是孟希来可以理清的, 若没有赵怀珏的帮衬,国舅爷一踏入江南六道就会被人撕成碎片。
自长子登基之后,孟太后愈发刚愎自用,除了太师的劝诫,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江南文士胆敢轻慢国舅,这对于孟氏来说就是故意落她脸面,阖该好好惩治!
中极殿大学士邵柏博上奏,推荐了一位巡察御史下放江南,孟太后瞧了一眼名字,欣然应允。
赵太师没成想一打眼的功夫就被妻兄钻了空子,这江成云年前刚炮制了吴系冤案,迫害了江南几多精锐,如今再把这条疯狗打发到江南去,那孟氏在士林中的名声怕将臭不可闻。
无奈圣旨都已经过了黄门,再想改那是不成了,赵秉安只能急件五叔,期盼到时候他老人家能兜着点。至于江成云这等狗仗人势的小人货色,敲打一二,让他不要闹过界也就罢了,毕竟赵秉安的立场也是偏的,他可没打算给江南六道留下可乘之机。
重辉殿中,孟太后怒气咻咻的走了,临走之前还特意把两个儿子给撇下,她知道今夜冼马巷有家宴,就是有意拖着。
幼帝体虚,每逢换季都免不了一场风寒,这段日子又断断续续的发着烧,赵秉安待其也比平时更加宽和温柔。
小皇帝不喜喝药,他每日都抱着药罐子行走,哪有半分童年乐趣。
“亚父,朕想看皮影戏,就是凤举上次带进宫的那个……”
色彩斑斓的皮影细竿摆弄起来似有无穷变化,映在宫灯石盒下面立刻就沾上了活物的灵气,能走能跳,不像他,出门被人抬着,回宫就被太医摁在床上,书里的春光秋色,都不能亲眼去瞧瞧。
赵秉安一愣,随即面色不善的扫过御前伺候的两个小太监。
高痣噗通一声跪倒,伏在廊柱左侧瑟瑟发抖,乾清宫伺候的奴才都是太后精心挑选,只有他是真宗皇帝指给圣上的旧仆,当初他是想着圣上与大公子亲近有好处,未曾想这主子年幼,竟一点心思都藏不住。
皮影这东西在大公子与荣王殿下手里只是玩物,无伤大雅,可若是进了乾清宫,怕是不仅会恼了太后,就连内阁那边也会有所微词,顾阁老最见不得宦官逢迎,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高痣在内廷舞皮影,那不得揭了他的皮!
“亚父……”
大伴是小皇帝除了太师之外最亲近信任的人,他不想大伴挨打。
“唉,先喝药,圣上要是乖乖喝药,臣就吩咐光禄寺在太后千秋诞辰上献几场好玩的把戏,保准比皮影都好看。”
赵秉安端着羹勺,看着小皇帝猛然亮起来的眼神,心头的阴霾都散去不少。罢了,高痣左不过又是一个荣宝,除了小心思太多,也没什么害处,再说,把他赶出宫,孟氏又能派来什么得力的人,元澈这孩子怕生念旧,还得是老奴才知心。
“那还要许久哩,阿鲤这就想看,想看……”方才小皇帝躲在锦被后面留意过了,殿中的奴才都被亚父挥退,没人瞧见他撒娇拿乔的,他知道亚父心最软,只要他一直恳求,不管什么事最后亚父都会满足他的。
为了让太师更加心疼,小皇帝夺过自己最不喜的药碗,呼噜噜一仰脖灌了下去,呛得满脸通红,可把赵秉安吓了好一跳。
司礼监纵是神通广大,也没学过演皮影戏啊,赵喜倒是想去天桥抓几个杂耍艺人,但太师交代,不得惊动西宫娘娘还有内阁,这不是存心为难他吗。
忙活了好一通,小皇帝还是没等来心仪的皮影,闷闷不乐,听着赵喜在底下唠叨叫屈,他突然坏心眼的把桔子砸在这位大内侍的冠帽上,等太师一斜眼,就又缩回被子里当乖孩子。
赵秉安还能如何,这闹都闹过了,也就当没看见,只是临走之前让赵喜着手,给太后组个小戏班,让她老人家好在闲暇的时候消遣。
高痣腿都跪麻了,但嘴角却还是咧着。太师对主子最偏心眼,好是主子的,那恶名可不就得别人担。
也不知怎么了,小皇帝今夜格外的有精神,服了药也没有困意,他就想让亚父一直陪着,就像母后抱着荣王那样,温柔和蔼,嘘寒问暖。小皇帝都记不清上次母后抱他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母后封了乾清宫,冷漠的把他赶到重辉殿,除了每日的请安,很少召见。
大伴说是因为荣王的腿伤势太重,太后忙于诊治,才无暇分身。但小皇帝知道母后就是不想见他,每次亚父来重辉殿,母后都掐准了时辰带荣王过来,然后把他丢去内阁,凤举都可以自由进出西宫,凭什么只有他被排挤得远远的,无非是不讨人喜欢罢了。
小皇帝不想留在宫里,他想见上次伴在亚父身边那个黔眉浅笑的夫人,他还记得那位夫人大着肚子,脸上有一对梨涡,搂着他的怀抱柔软暖和,还带着不同于乳母的杏花奶香。
眼瞅着就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赵秉安也不宜再在内廷逗留,他掖了掖被角,就准备起身离开。
“圣上……”
赵秉安唬着脸,沉声微吓,却发现往常百试百灵的一招没了效用。小皇帝欲哭含泪,撇过脸去闹别扭,不过小手还拽着他的袖襟,攥来攥去。赵秉安看着他明明很害怕还强要倔犟的模样,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神宗皇帝。
恍惚片刻,他仅有的一点怒气也没了,满心眼的苦涩与怜惜。
说到底,神宗的死与他脱不了关系,外面流传的那些谣言就算元澈今时今日不知,但将来等他长大了,还会不知道吗?
这孩子即位半年,卧床就超过三个月,太医也说天不假年,就是他举全国之力也不一定能让他撑过弱冠,孟氏已经放弃了,西宫私心本就偏向荣王,知道此事后更是不加掩饰的要册立皇太弟,若非有裕亲王与东宁郡王两块碍脚石在前面挡着,只怕那个女人恨不得嚷嚷得满天下都知道幼帝活不长久。
元澈的身体是神宗一手摧毁的,这里面少不了邵柏博与赵氏的推波助澜,所以赵秉安在面对这孩子的时候,会不自觉的降低自己的底线,这孩子,除了他纵着宠着,还有谁会真心惦记呢。
在被堵住宫中,让京中流言更甚与把皇帝夹带回府这两个选择间,赵秉安权衡再三,果断把人揣回家。
今夜是老永安侯七十五的大寿,整个冼马巷人声鼎沸,赵府十几房少爷小姐们几乎是撒欢了玩。邵媛馨刚诞下双生子,喜上加喜,若非顾忌国丧余韵尚在,老侯爷定会大宴宾客。
今夜就连赵秉宰都被放了出来,调养了许久,这位总算恢复点人样,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了。
蒋氏本打算纳个二房为长子留个后,无奈大郎有心无力,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祸害好人家的姑娘。
蒋氏这几年笃行佛法,对这种坏阴德的事很是忌讳,所以整顿了别苑之后就不再增添女色,赵秉宰也没什么意见,想来是认命了。不过,这次被接回来,看着胞弟膝下三个嫡子,要说没什么触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也就只敢想想,如今的十郎可不只是他的弟弟,更是赵氏家主,他的儿子生下来就有爵位,哪会稀罕区区一个伯爵世子。
太师的轿辇回府,四房十一爷带着一大票侄子侄女前去讨赏,结果看到哥哥怀里那个清瘦小童的时候,差点崴脚跌进荷花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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