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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冷雨一波风,一个孤身一孤灯,玉阶锦檐听秋雨。
欲哭不成笑不成,自是无奈方无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一、形势
已是初冬时分,大苑东南部益州,一个叫永安的小县城却仍旧风和日丽,没有一点冬日的凛冽迹象。永安县有一条永安河,此河遥对青山,青山碧水上下呼应,微风吹过,河面泛起粼光,令人心旷神怡。
永安县城虽然不大,却出了个被朝廷封侯的人物——元承茂。虽说元承茂的父亲在他不足一岁的时候,就举家迁徙到千里之外的西南扈州,但关内侯的祖籍还是这里。作为永安县的骄傲,元侯祠就建在永安河畔,坐拥美景一片。
而与这般美景不合的,一声声惨叫正在不断传来。
只见祠堂前的空地上围着不少百姓和官差,一个官员打扮的人坐在摇椅上,正是县令李效贤,他拿着账册漫不经心地说:“下一个,二十。”
官差立即拉出一个后生,按在地上噼噼啪啪打起板子来,惨叫声又响了起来。
二十板子打完,后生已经皮开肉绽,挣扎着爬起来,李效贤道:“下个季度,不交租子还是二十板,你提早准备吧。下一个!”突然,他看着账册笑了笑:“这个有意思,三个季度的租子,一粒米也没交,好、好、好,一百二十板,有意思。”
两个官差这次拉出来的是一个老头,老头哆哆嗦嗦趴下,一板子下去就号叫起来,刚刚打了二三十下,老头直翻白眼,叫也叫不出来了。
人群中一个三十几岁的华服男子一直皱着眉头看着,突然道:“行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李效贤吃了一惊,坐直身子望去,见男子衣着不俗、神态悠然,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心中有些忌惮,刚到口边的呵斥咽了回去。他咳了一声道:“这位公子,你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如今的百姓可是越来越刁,以往都是乖乖地交租,今年却都叫苦连天,半数都没收上来,若是不交租子的不打,这班刁民个个都会不交了。”
华服男子道:“你说得也是。”
前头被打的后生忍不住道:“我们不是不交,是实在交不出来啊!往年一亩地两石米,去年说是打仗,涨到三石,那也罢了。今年不是太平了吗?怎么反倒变成了四石?一亩地能出多少米?我们不吃饭也交不上啊。”
男子皱眉道:“益州气候得天独厚,是天下少有的粮仓,好像一亩地能出八九石米吧?”
后生悲道:“我们都是穷人,整个永安县算上,种地的没有一个是有地的,那地都是高门大姓人家的。收上来九石米先要交给他们五石,剩下的怎么可能交出四石粮食?”
百姓一起哀叫:“是啊!看看谁的家里还有米?我们吃饭都不够,实在交不出啊!就是打死我们也没用,只有那些员外老爷家才有米。”
“少说废话!”李效贤颇为恼怒,“高门世家都是祖上立了功的,或者是退下来的官员。多少辈子的规矩,免租免赋,要怪就怪你们祖宗不争气吧!你们这些刁民只知道自家辛苦,不知道北边六个州都受灾了,就靠着这些粮食救济呢。皇上给我们定下的租子是多少本官就得收多少,一亩地四石米,少一粒也不行!你有话,去金銮殿找皇上说去!”随即又瞪眼:“愣着干什么,接着打!打死倒好,好叫这些刁民看看,敢拖欠皇上的租子是什么下场!”
后生悲道:“这新皇上比原来的皇上还狠,我们没活路了!”
李效贤大喝一声:“大胆,竟敢诽谤皇上,来人,快把他抓起来!”
华服男子也皱起了眉头,伸手拦住要抓人的官差,问道:“县令大人,你说是皇上要四石租子,有凭据吗?”
李效贤脸色涨红,旁边的主簿董研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人,敢和县令大人这样说话?”
李效贤打量这个男子,越看越觉得眼熟,心中奇怪极了,口气放缓:“你有所不知,今年北方六个州遭灾,西北的收成也不如往年,算来只有南边这四个州丰收。我们益州又是产粮最多之地,本官吃着朝廷的俸禄,理应为皇上分忧才是。”
“分忧?”男子笑笑,“恐怕皇上受不起你的好心。益州今年收成好,我记得户部的调令上写的和去年一样是三石。皇上叹气说太重,唯恐百姓难以承受,遂下令减了八斗,一亩地两石两斗,已经是天下少有的重赋了!而这只是为了渡过眼前难关,必然不会长久如此。大人居然还多收一石八斗米,是要送给谁的?”
李效贤脸色煞白,顿觉不妙,此人对朝中情况如此熟悉,定然和京都高官大有牵连。
董研没他那么机灵,还在一旁高叫:“大胆!谁让你在这儿胡言乱语,李大人是永安县的县太爷,他说收多少就是多少,岂容你撒野!”
“不要胡说!”李效贤拦住董研,转向男子赔笑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收多少租子当然都要上缴户部,本官也是为朝廷办事嘛。”
“对!一亩地四石米,就是皇上定下来的!”董研平日里嚣张惯了,完全没有察觉不妥,叫道:“你说租子是两石两斗,有什么凭据?你知不知道假传圣旨是要砍头的?”
男子微笑:“这我倒是知道,难道你也知道?那你的胆子可真不小。我看你也只长了一个脑袋嘛,怎么不省着点用,这么急着想丢了?”
董研气得跳脚:“来人,把这个刁徒给我抓起来!扰乱公务,给我打四十板子!”
官差应声上前,男子身旁却突然闪出几名护卫,冷冷地望着董研。董研吓得一哆嗦,回望李效贤:“大人,这……”
李效贤见这几名护卫动作迅速、眼神冷酷,不像一般人家的护院,心里更加没底,道:“请问您是……”
百姓中一人突然指着男子叫了起来:“侯爷!是侯爷显灵了!”
众百姓皆面露惊讶之色,随即大喜,个个争着叫:“侯爷!”“是关内侯!”“侯爷,我每月都给您上香的,请您救救我们!”百姓纷纷跪下磕头。
李效贤猛然醒悟,怪不得此人好生眼熟,原来他长得和祠堂中关内侯的塑像十分相像,难道真的是塑像显灵?他毕竟是读书识字之人,一时不能接受这等鬼神之说,只盯着男子犹疑不定。
男子看出他的疑虑,笑道:“我曾是关内侯不假,却不是祠堂里的那位,那是我的父亲。我名叫元修,皇上任命我为益州督军,李大人,益州知州没给你看批文吗?”
李效贤恍然大悟,父子长得这么像,真是吓人!他赶紧过来赔礼:“下官知道大人会来我们永安县,只是没想到这么早。京都距离此地足有三千里,不愧是马上作战的将军,竟然半个月就到了。您真是辛苦,下官一早就准备好了府邸,请大人先进府休息。”
得知他是元修,倒让李效贤松了一口气。原先看他的派头,只当是什么王孙贵戚,督军官职虽大,却不能插手民间政务。
“且慢。”元修道,“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真是皇上要你一亩地收四石租子吗?”
李效贤有些尴尬:“这……长途运输,总有些消耗,不得多备一点嘛!”
元修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我虽然是个武官,可在京都也做了半年杂务,六部的规矩随便你问,没一个能问住我,你信不信?银钱的损耗是半成,粮食的损耗是一成,你最多只能收两石四斗两升米。损耗居然到了快五成的程度,莫不是给大人运粮食的都是老鼠?”
李效贤脸上挂不住,干笑道:“将军真会开玩笑,呵呵……将军远来辛苦,还是请先休息吧。”
董研唯唯诺诺:“大人,其他人……还打不打?”
李效贤见元修微笑着看着自己,眼睛里却透出森冷的寒意,道:“既然侯爷为他们说情,就放了他们吧,下官这就去准备酒宴,为侯爷洗尘。”他不想留在此处,说罢站起,不料元修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李效贤挣了一下,却像被生铁焊牢一样,纹丝不动。李效贤暗自叫苦,赔着笑脸问:“不知道侯爷还有何吩咐?”
元修笑眯眯地道:“多谢大人给我面子。我是粗人,记性有点不好,还想问大人一下,租赋到底是多少来着?”
李效贤咬咬牙,道:“是两石两斗。”
元修转向董研:“刚才你口口声声说是四石,县太爷此刻又说是两石两斗,真叫我为难,我该相信谁呢?”
董研支支吾吾,看着李效贤,终于道:“是……两石两斗,卑职、卑职记错了。”
元修笑嘻嘻地伸出手:“账册我看看!”董研拖拖拉拉地将账册递给元修,元修大声读起来,“张小郎,三石二斗,责八板;王春江,两石,责二十板;赵财,四石。果然叫财的有钱,这个居然交满了四石啊!”
董研脸色尴尬:“卑职回去就将多收的退回去。”百姓听了皆欢呼起来。
不料元修脸色突然一沉,再不似刚才的嬉皮笑脸,喝道:“你假传圣旨,退回去就算了吗?来人,拿下这个主簿。”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冷森森地道:“就地正法!”
董研大吃一惊,问:“什么?”
元修冷笑:“李大人,你这个主簿连正法都不懂,怎么当的官?”他上前摸着董研的脖子,笑道:“正法,就是杀头!”一摆手,护卫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董研的胳膊,下手极狠。
董研不敢相信元修是当真的,叫道:“将军!将军!我冤枉啊!”
“冤枉?”元修坐在椅子上,“不知你有何冤情,我可是不能插手政务的。好在你们县太爷在这里,你和他说吧。”
董研哭丧着脸看着李效贤,这叫他怎么说?只好低下头道:“小人错了,小人没有冤枉,只求将军饶命。”
“你不冤枉了?那好,动手吧。”
几名护卫毫不手软,冲董研膝盖窝一踢,他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一名护卫摘下他的官帽,拔出发簪,他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遮住脸面。
董研魂飞魄散,他主持过的杀人场面也不少,却没见过这样的效率,这才相信真的死到临头了。他拼命挣扎起来,叫道:“将军!卑职怎敢贪墨,粮食运到京都三千里路,光关卡就有几百个,处处都要截留,运送途中从上到下都要打点,加收一倍这是规矩啊!这还是看今年益州租赋太高,才只加了八成,谁也没有办法,人人都是如此,将军怎能只怪我一个?你要杀,这天下就没有官了!”
元修冷森森地道:“天下我管不着,皇上只任命我坐守益州。算你倒霉,在益州为官,那我就从你杀起吧。”
董研哭着转向李效贤:“大人救命!念在小人给大人效命十几年的分儿上,救我一命!”
李效贤转过头不去看他,董研心里顿时冰凉,再也顾不得,叫起来:“冤枉!租赋都是李大人要我收的,小人不过是个主簿,不能算在我的头上啊!”
元修转头看着李效贤,笑眯眯地道:“你这个主簿大概吓糊涂了,居然诬陷起李大人了,大人说该怎么办?”
李效贤看着元修心中暗骂,却毫无办法,只得大声道:“董研假传圣旨,其罪当诛,立即行刑!”
整个县城的功曹、捕快、衙役都面面相觑,董研号叫起来:“大人!大人!”
元修对自己的手下道:“没听到李大人的命令吗,还不帮忙?”随着“帮忙”两个字出口,董研的头颅冲天而起。从元修翻脸到董研被杀不过片刻,一时人人都被吓得呆了。
元修若无其事地道:“李大人爱民如子,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大人,就因为这个主簿……”说着一指尸体:“很多百姓平白挨了板子,不如李大人出点补偿,安慰一下黎民。咱们还按照你这主簿定下的规矩,一板子算一斗米,如何?”
李效贤脸上肌肉抽动,望着地上身首两处、鲜血横流的尸体,道:“但凭将军吩咐。”
元修笑嘻嘻地道:“那我就告辞了,李大人可要保重。”
李效贤勉强与他施礼,双拳攥得紧紧的。
刚走过祠堂拐角,元修脸上便没了半点笑意,却带着无比沉重之色。一个护卫上前,小心地问:“侯爷,这明明是县令搞鬼,为什么侯爷只斩了一个主簿?”
元修叹了一口气:“李效贤是晋王的人。”
护卫有些不服气:“侯爷是皇上亲信,便是晋王也要卖几分情面。这个县令加赋加到将近一倍,就算晋王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明着包庇他。”
元修眉头紧锁,长叹道:“董研说得没错,没有一处不贪墨,没有一处不加赋,普天之下个个如此,就算杀了李效贤又能如何?何况晋王也不得不防,皇上登基时日尚浅,还摸不清那些亲王的态度。现在紧要的事是稳定下来,我总不能给陛下再惹麻烦。”他遥望京都方向,满面忧色:“灾民等着救济、边城急着修复、内部尚不安定……益州是最富庶的州府,永安也是大丰收的郡县,百姓尚且如此,这天下……这天下……唉!”
一阵风吹来,人人打了个寒战,终于从这不再和缓的风中感觉到了冬天。
梅竹何日报新春?愁绪万千萦苦身。
新晨盼得灵鹊至,空来不为传玉音。
二、辛劳
天渐渐亮了,光线透过窗棂,照在含元殿的黄花梨木长条书案上。书案上堆着满满的青色封皮书册,式样一模一样,墨香尚在,显然是新近抄录的,青瞳拿着其中一本正在看。她的面前点着两支手臂粗的大蜡烛,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点。一会儿后,蜡烛烧完,噗的一声熄灭,但因为窗外天色更亮,她竟然毫无发觉,就着天光继续看书,显然是十分投入才会如此。
突然,青瞳手中的书册像被什么拽了一下,从她眼前飘起,青瞳伸手去抓,那册书左飘飘右飘飘偏偏不让她碰到。青瞳放下手,抬起头不悦地说:“任平生,你又不是小孩,玩这个做什么?”
“我叫了你三次,你终于肯跟我说一句话了。”任平生离她远远的,挂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笑着问道,“我这手隔空取物怎么样?可没几个人能抓得起这么大的东西。”
“我又不懂这些。”青瞳眉头紧锁,将书册拿回面前又翻了起来,“你去找别人吧。”
任平生摇头:“那可不行,今晚我值夜,我得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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