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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出岫过了十八岁生辰。在她自己的执意要求下,云府并未大操大办,只是阖府一齐吃了顿饭。自然,沈予是缺席的,毕竟在外人眼中,他们已经“闹翻”了。
出岫知道沈予必然记得自己生辰的日子,往年他都会送些昂贵的首饰,亦或是女儿家不常见的稀罕玩意儿,可今年,她明白自己是收不到他的生辰贺礼了。
过完生辰后的第七日,出岫派人给慕王送去拜帖,表达了登门拜访之意。帖子是早上送去的,下午便有了回话,慕王很慎重,也对这次与出岫的会面表示出极大的热忱与礼待,当即推掉部分公务,将见面的日子定在翌日下午。虽说下午拜访并不符合常理,然两人都不是拘泥于礼数之人,因而也无甚异议。
第二日用过午膳,出岫特意换了件不失体面的衣裳,虽说还是白色,但也白得出众、白得得体、白得华贵。一件绣着白色牡丹的雪岭绸缎,裙边逶迤着一层浅浅的粉色烟纱。这是云锦庄十个绣娘日夜赶工,耗时半年多才做出的一件衣裳,赶在今年她生辰之前,由管家云忠的侄儿云逢亲自送来。
出岫明白云逢的一片心意,只当是自己的生辰贺礼,笑着收下。
她向来不爱金银饰物的点缀,这一次面见慕王也并没有刻意妆扮,只在发髻上斜斜插了一支玉簪,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乘着车辇低调地来到慕王府,慕王聂沛涵早已在府门前亲自相迎。出岫悄悄撩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觉这位在南熙军功赫赫,传说中阴鸷狠戾、手段残忍的慕王,是异常的年轻和……眼熟?
尚且不等她反应过来,车辇已缓缓停下。出岫目不斜视下了车,对着慕王府门前那一袭黑色身影盈盈一拜:“妾身云氏出岫,见过慕王。”
“出岫夫人客气。”慕王的声音干脆而有礼,但却藏不住冷凝与疏离。只听这几个字,出岫大致已能料想到,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慕王该是如何一副模样了。
但,当她抬起头来与之对视时,还是震惊了。不止是她,对方显然也是震惊不已。
四目相对之间,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出岫与慕王异口同声地道:“是你?!”语罢又一同轻笑出来。
最终还是慕王先伸手相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夫人请。”
出岫亦不客气,迈步进入慕王府,与慕王一道去了他的机要书房。
下人们刚将茶盏端上,慕王已挥退左右,对出岫笑道:“晗初姑娘,许久不见。”
“南七公子,别来无恙。”出岫望着眼前这位风姿绝世的慕王软语笑回。凤眼上挑、姿容魅惑、一张俊颜雌雄莫辩,就连衣衫的颜色也与彼此初见时一模一样……外人大约都不晓得,传闻中杀伐决断、行事狠戾的慕亲王,竟是如此惑人的风采。
也是出岫的一位故人。这事说来话长了……
十四岁那年,她已是一曲动天下的“南熙第一美人”晗初,风妈妈安排她去往北熙为青楼女子传艺,这也是她唯一一次离开南熙京州。说是去北熙“传艺”,其实也只是个噱头,帮她打响名声的噱头罢了。因为她已到了挂牌的年龄,即将竞拍初夜。
由于风妈妈安排得当,晗初人还未到北熙皇城,已引来一片热议。而当她亮相怡红阁那日,更是引来全城半数以上的男人前去围观,争相一睹“南熙第一美人”的风采。按照竞价高低,最终是时任北熙镇国王世子的臣暄胜出,也就是如今的北宣盛瑞帝,夺得了一睹芳容的机会。
犹记得那日晚间,出岫正欲更衣与臣暄相见,却发现自己屋里藏了个黑衣的绝世男子。她原本大感惊魂不定,偏生臣暄在此时进了门。出岫还没来得及看清臣暄的长相如何,门外又忽然闯进几个杀手寻晦气,险些将她也杀了。
出岫当时以为这群杀手是黑衣男子安排的,岂料臣暄受袭之后,他竟然跳出来救人,瞧见她身有危险,黑衣男子果断地先救了她一命,又撂下一句“在下南七,得罪了”,然后便从窗户一跃而出追击那些杀手,去援救臣暄了。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虽然彼此初见的场景如此无稽,可偏生都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如出岫和慕王这般风采绝世的男女,世上能有几人?自然是对彼此见之不忘了。
当时出岫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十四岁少女,曾心心念念要答谢这位南七公子的救命之恩。可她逗留北熙只有短短七日,打听来打听去,皇城黎都乃至整个北熙都没有一个姓“南”的世家,这也令她渐渐放弃了报恩的念头。
此后,从北熙回到南熙,她机缘巧合认识了赫连齐,恰好又到了挂牌的年纪,便在风妈妈的安排之下正式接客了。
再以后,便是遭遇赫连齐的负心薄幸,还有明璎的多番侮辱,甚至险些葬身火海……
一转眼将近四年过去了,出岫未曾料到,当年费尽心思打听不到踪迹的救命恩人,竟然不是北熙人,而是堂堂南熙慕王!更可笑的是,她在烟岚城两年多时间,今日是头一次与他相见!
世事不可谓不玄妙,出岫忽然觉得,这桩出乎意料的重逢之喜,会让今日的密谈事半功倍。
两人都是干脆利落之人,并未在往事上多做纠缠。慕王没有问她为何从晗初变成了出岫夫人,她也没问慕王为何从臣暄的救命恩人变成了情敌……
一番商谈很快结束,出岫直白道明来意,云氏愿以半数资产襄助慕王举事,作为回报,慕王荣登大宝之后,要保云氏满门昌盛繁荣。
慕王为人也很大方,直言他只是“借用”云氏的半数资产,而非“索要”,事成之后他会将银钱全数归还。
“慕王殿下要如何归还?难道您继位登基之后,要从国库之中扣除银钱归还云氏?”出岫笑了:“不知慕王信不信,虽然云氏如今已放弃北熙产业,可仅仅是南熙产业的半数资产,比之国库已绰绰有余。”
“本王自然相信。”慕王仿佛信心满满:“但本王不喜欠债,有借有还,夫人放心。”
话虽如此,可慕王又要从哪里寻来那么多现银归还云氏?不过是句客套话罢了,出岫以为不能当真。她自然希望慕王能还钱,可也知道,若慕王当真做了一国之君,甚至统一了南北两国,这银钱只怕有去无回。
眼见密谈如此顺利,大事已定,出岫便萌生去意。毕竟她一介寡妇,在慕王府逗留的时候太长,她怕会遭受非议。
岂料慕王却出言挽留:“本王有个不情之请……本王的侧妃鸾夙近日滑胎,心内郁结,想请夫人为她开解一番。”他顿了顿,又道:“鸾夙母族姓云,与离信侯府也算近亲。”
出岫明白慕王的意思。自己与鸾夙都出身风尘,又都经历过滑胎之伤,自然算是同病相怜。慕王请她去劝解鸾夙,并无不可,况且,她也很想见一见这位与自己在风月场上齐名的女子。
“绛唇珠袖两寂寞”,这是北宣晟瑞帝臣暄对鸾夙之舞曾作出的评价。只这一句,已令出岫向往不已。
于是,两人便不多话,一齐往鸾夙所居住的小院里走。慕王虽是堂堂亲王,封邑又在南熙最为富饶的房州,可他这座府邸却并不奢华,至少不比离信侯府。慕王府中布置得简洁利落,阖府不见一花一草,全是参天古木,还有不少修竹。
的确像是慕王的作风。这位绝世男子虽生就一副雌雄莫辩的魅惑容颜,可为人行事却硬朗得很。
由于慕王早早就命人通传了鸾夙,说是有位贵客到访,因而两人来到小院时,便瞧见一个身段婀娜的女子立在廊檐下相侯。说是身段婀娜,可出岫远远看着,只觉得鸾夙太瘦了。
出岫边走边打量她,未到近处便能感觉到,鸾夙身上有一股子难以掩饰的孤清与高傲,并非明璎式的骄纵跋扈,也不是云想容式的矫揉造作。
这是唯有书香门第才能培育出来的气质。鸾夙不愧是北熙第一贤相凌恪的遗孤,自幼熏陶在良好的家世之中,虽然沦落风尘多年,但仍旧不卑不亢。
出岫顿时对鸾夙生出亲近之感,她足下脚步不停,口中却轻轻对慕王说道:“殿下好眼光。”
慕王薄唇紧抿,只轻微勾唇一笑,没有回话。
两人并步来到廊檐之下,出岫又继续看向鸾夙。此时已近夕阳西下,淡金色的光影扫在鸾夙身上,令她苍白的脸色有了些红润的光泽。许是刚刚滑胎的缘故,她的精神不济,略施粉黛也遮不住憔悴之意。
要说眉眼长相,鸾夙并非人间绝色,然而能让两位人中之龙——北宣晟瑞帝、南熙慕王相继倾心,足以证明她绝不是俗世女子。
出岫如此想着,已在鸾夙眸中看到了惊艳之色。自己又何尝不是对她惊艳?不止是惊艳,还有钦佩和羡慕。
钦佩鸾夙家道中落、身陷风尘还能保持本心,也钦佩她年纪轻轻敢帮助质子臣暄外逃;羡慕自然是不必多说,至少鸾夙所爱之人还活着,无论是臣暄还是聂沛涵,他们都待她一片深情。
“南晗初,北鸾夙。”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当世艳绝南北的两大名妓终于见到了彼此芳容。然而,她们都已不是当初渺小的风尘女子了。
一个是云氏当家主母出岫夫人;一个是南熙慕王侧妃鸾妃娘娘。岁月的雕琢,世事的变迁,她们注定成为乱世中影响时局的倾国红颜。
谁说只有英雄才能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美人,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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