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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在我脸上持续不断地流。一部分泪水从嘴角边流进嘴里,咸咸的。
我不敢看郝珺琪。我也不敢看父亲。我很想躲在一个无人的空间嚎啕大哭一场。就像华安二中家属房里的我的小卧室那样的空间,把门一关,可以任自己宣泄感情。
“那——我妈死于难产又怎么解释?”也不知过了多久,郝珺琪开口打破沉默。
我用手背拭去眼泪看着父亲。
郝阿姨死于难产。若郝有德不能生育,郝阿姨再次怀孕,也应该是郝家主动借种的结果。因为,如果不是光明正大的借种,郝阿姨不可能让肚子一天大比一天。所以,稍加推测,这“种”也应该是父亲的。
总不至于这也是商议的结果吧?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哎——你们应该也猜到了,郝媳妇第二次怀孕也是因为我。”
“还是你们商议的结果吗?”我不由得问道。
“不,不是,这第二次……”父亲欲言又止,“郝爷爷他们没有同我商议,但我一直怀疑是郝爷爷他们安排好了的。”
“为什么这么说?”郝珺琪泪眼汪汪,但她已经停止了啜泣。
“我记得是我们回城那天的头个星期的星期天,是一个大晴天,气温比较高,就像是春天一样,”父亲皱着眉头平静地叙述着往事,“午饭过后我和郝爷爷郝有德一起去油菜地除草。太阳很大。做事的时候我们穿单衣单裤都还冒汗。我们仨边干活边说笑,很开心。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郝爷爷的锄头柄不知怎么断了,他让我回去给他换一把锄头,我推辞说让郝有德回去,可郝爷爷就是不同意。他非要让我回去不可。我权当是郝爷爷对我的关照。毕竟,走路比干活轻松。我就只好回去了。
我原以为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记得你们是去放了山牛,珺琪妈妈和严老师一起去了村里一个人家帮忙织毛线鞋,因为那个人家的女儿要出嫁。你们可能不记得了,咱们村里的习俗,女儿出嫁,毛线鞋是陪嫁的物品之一。
可一到家我却听见从郝媳妇的房间里传来歌声。听声音我就知道是郝媳妇在唱歌。珺琪你不知道,你妈的歌声是村里出了名的,甜美,悦耳,遗憾的是,你妈从不轻易唱歌。三五年都难得听她唱一次。所以,一听见歌声,我就被吸引了。我正听得入迷,歌声忽然换成尖叫声,接着是什么东西被踩翻发出的碰撞声,我吓了一跳,连忙跑去郝媳妇的卧室门口。卧室门是关着的,我毫不犹豫推开门。就见卧室里一地的水,木制洗澡盆打翻在地,郝媳妇缩着身子,全身上下一丝不挂,嘴里嘟囔着,蛇,蛇。接下来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门砰的被推开了,母亲冲了进来,她跑到父亲的床铺的另一侧——我们的对面,俯身抓住父亲的胸前的衣服,歇斯底里叫嚷着:“接下来你们就缠到了一起,对不?就滚上了床,对不对?!老郑啊,老郑,你,没想到你……”
我们都吃了一惊。原来母亲一直躲在门口偷听。
“严琦,我,你怎么……”父亲脸色煞白。
“我的天哪,天哪!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母亲松开父亲的衣服,双手在父亲的胸前捶打。
“我,严琦,我……”父亲的呼吸骤然剧烈起来。
我感觉形势不对,快速走至母亲身边,打算劝住母亲。但是,母亲太过激动,我根本劝不住。然后我便注意到父亲开始抽搐,嘴巴张成一个“哦”形,眼睛也开始泛白。
兴许母亲也注意到了,她忽地停止了动作,“老郑,老郑,你别吓我,老郑,老郑!”
“爸爸,爸爸——”郝珺琪大声叫喊起来。
我明白,父亲已经去了。
……
处理父亲的丧事前前后后持续了十几天。这十几天不只是我接受了郝珺琪是我的亲妹妹这个事实,母亲和我的家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出殡的那天郝珺琪和我们一样戴重孝。
母亲的尴尬不必言说,我和郝珺琪之间的结也总是解不开。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非得打开这个结不可。
返回阳江的那天,我们原本计划让母亲请一段时间的假,和我们一同到阳江过一段日子,但是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说她有外公陪就可以了。
是以返回阳江的路上,车上只有我和郝珺琪两个人。郝佳在阳江郝珺琪那个同事家里。
差不多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都克服不了那一份别扭,我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又都取消了这样的念头。
坐在副驾驶座的郝珺琪长时间看向窗外。
窗外,马路过去的稻田里,农人正在“双抢”,收割稻子之后立即种下二季稻。
窗外,马路在山脚下盘旋,山上树木葱郁,沟渠里流水潺潺。
窗外,马路从村中间穿过,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晒谷子。一群鸡在她周围偷吃谷子,任她赶也赶不走……
“珺琪。”我打破沉默。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要打破沉默。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爸——就是郝叔叔临死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吗?”郝珺琪转过头来。她一脸的泪水。
“记得。郝叔叔说,‘你……其实……’。”我心里一震。
“是这句话。当时我以为他想说,你其实不应该选择去阳江。或者,他想说,你其实不应该还惦记着郑启航。”
“没想到郝叔叔想说的是,你其实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对吗?”我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对。如果不是郑老师,哦,你看我总是改不了口,如果不是咱爸告诉咱们真相,我绝对想不到我爸,也就是郝叔叔要告诉我的是这件事。”
“那你觉得郝叔叔为什么要在临死前告诉你这件事呢?”我问道。
“我正想跟你交流。”郝珺琪说,“爸爸肯定有他的用意。”
“我也这么想。郝叔叔临死告诉你这件事,告诉你真相,我猜想是他不想让你太孤单了。因为他一走,你在这个世上实实在在就是一个人了。他怕,所以他才决定把真相告诉你。而做这个决定对他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
“我知道,哥,我知道,”郝珺琪眼泪不断地流,“他是我爸,我还不知道吗?如果他不是猝然去世,这将是他一辈子的秘密。就像哥说的,他怕我孤单,他太怕我孤单了,所以再怎么痛苦他都不顾了。”
“父爱如山,说的就是郝叔叔的这种情怀吧。”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
公路正往一座高山上延伸,盘旋。我时不时摁喇叭,以提醒对面来车。喇叭声在山谷里回响。山上盛产毛竹。一片片毛竹林过去是一片片树林。树木蓊蓊郁郁,苍翠欲滴。
“哥,回阳江有什么打算吗?”下山的时候郝珺琪终于开口了。
“还没想过。本想立即去齐家屯县看看,因为父亲的丧事耽搁太久,医院里有好几个手术等着我做,所以,去齐家屯的计划要缓一缓了。”我有点恍惚。
我和郝珺琪的身份虽发生了变化,但一起去看那个守候郝珺琪十几年的齐正哲还是很有必要的。顺带看望齐正哲的家里人。他们照顾郝珺琪那么多年,我和郝珺琪都应当没齿难忘。
“我是想……哥你有想过没有,我们中指上的肉戒。它们再也没有维系诺言的必要了。”
“是。它们的使命应该完成了。”
一只鸟在车子的斜上空飞翔,一闪而过。
“就不知道肉戒灵异有没有解除?”郝珺琪说出心里的疑虑。
“按理应该解除了吧。”我们下到山脚。我放开刹车,把脚放在油门上。车子渐渐提速。
十天前道路两旁的稻子还金灿灿的,现在全换成了嫩绿的秧苗。在烈日的曝晒下,这些新插的秧苗蔫蔫的,好似没有了生命力。但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假象,要不了几天,这些秧苗便会焕发生机。
农人的“双抢”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
“我觉得肉戒在,灵异就在。”郝珺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空灵,“它们不会因为咱爸跟咱们说了他的秘密而自动解除灵异。肉戒产生是因为咱们上了擎天石柱崖,促使石柱裂变,不是因为咱爸要给郝家续后。”
“珺琪的意思是要想肉戒解除灵异,咱们得再次上擎天石柱崖?”我说出我的推测。
“我是这么想,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是亲兄妹,这诺言是没法维系了。”郝珺琪的声音重又变得期期艾艾。
“是。那咱们就再上擎天石柱崖。等医院里的几个手术做好了咱们就去。而后再去看望齐正哲。”
“好。只是——”郝珺琪把看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
“只是什么?”我问道。
“只是我有点担心,咱们再次擅闯禁区,会不会又招来不测。”
“咱们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招来什么不测?再说,万事有始就有终。上苍给咱们的肉戒也到了收回去的时候了。否则,这算什么?”
“是到了收回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