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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起头来。
储火玉手提着裙摆正从三轮车上下来。我站起身,忙着从口袋里掏钱。
“钱已经付了。我一上车就给了师傅。”
我搓着双手,“你……昨晚没事吧?”
储火玉今天还是“上下一白”,不过不是长裙,而是换成了中短裙。上衣与裙子分开,但仍然是乳白色的。裙裤有两层,外面一层遮到了膝盖处。
脚底一双黑色细跟高跟鞋。
储火玉没有施粉,只是将眉毛修成一条线,皮肤柔滑光嫩,像农人刚冲好石膏的豆腐乳,一弹就破,或者一摁就会渗出水来。
“我身上有什么——吗?”储火玉莞尔一笑。
“不,不,”我的脸腾地红了,“没有,我,担心,王哥昨晚……”
“一定是我晚到才让你这么想对不?不好意思,是我睡过头了。王哥没将我怎么样。”储火玉说。
“不,是昨晚到现在我都在担心。他真没把你怎样吗?”我怕储火玉有所隐瞒。那一闷棍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过去的。
“真的。你走后我把王哥摇醒,然后告诉他他喝多了酒,磕台子上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酒喝多了的人,昏昏沉沉,怎么分得清真假?正好小红完了事出来,我便让小红扶他去休息。”储火玉说得很轻松。
“他会答应?他不是……”
“你那一棍把他什么想法都敲掉了。你一定很担心吧?”
我点了点头,“事是我惹起的,却让你一个人承担,心里过意不去。”
“你这是说什么话?我还不知道你是为了我吗?好了,不聊这事了。你也看见了,我一根汗毛都没有少。我们不会一直站这聊天吧?”储火玉主动转移话题。
“小区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健身场所,那里有两张排椅,不知……”
“行,我们就去那里坐坐。”
我们走去小区的健身场所。半下午的,那儿一个人都没有。排椅后面的绿化树将太阳挡在了另一边,虽是五月底的天气了,坐在排椅上也不很热。
我们在排椅上坐了很久。储火玉把她从学校出来之后的大致经历和我叙述了一遍。
储火玉给我留了长信当即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悲凉的心境无以表述。她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肌瘤是良性的,那就好好地活下去,因为,即使生不让人留恋,她疾病缠身的父亲也需要她活;而如果肌瘤是恶性的,那就勇敢的死去,像她在信里和我说的,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默默地离开人世。
幸运的是,检查结果显示*肌瘤是良性的。华安妇幼保健站的医生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当亲耳听见医生说“小姑娘,没什么事,待瘤子大一点动手术拿掉就可以了”时,储火玉不是想笑而是想哭。
储火玉真正体会到了精神折磨远甚于肉体折磨带来的痛苦。多少个日日夜夜啊,多少次以泪洗面,多少回幽幽怨怨。
既然上苍还没有让她彻底绝望,那就得好好地活。
这也是她原先就想好了的。
但是她不想回学校,也不想回家。回家,无以面对父母和邻里邻亲;回学校,则不想再过那种屈辱的生活。
主要是,父亲的病已经不再需要花费大笔大笔的钱,她可以不用再出卖肉体。
随便找点活做,赚一点小钱,生活有着落,略有盈余寄回老家,即可。这就是储火玉一身轻松走出省妇幼保健院时的想法。
但是,储火玉没有想到,一个没有任何技能的姑娘要想在省会大都市立住脚比登天还难。住和吃,单单这两项都让五尺男儿折腰,更何况一个弱女子?
所以,很自然地,把身上的余钱花光了,一个叫“走投无路”的词便可以用来形容储火玉了。
于是,便遇上了王哥。或者,早就盯上了储火玉的王哥便现身了。
当时王哥的昌硕休闲屋已经开了一整年了,可是生意很不好,或者说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主要是“姑娘”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都没有什么很有影响力的。
就像一所好的学校需要一批名师,一个好的饭馆需要一个或几个名厨一样,一个“好”的休闲屋也需要一个或几个好的“姑娘”。
懂点野史的人都知道,杭州青楼正因为有了苏小小,才子佳人才念念不忘;汴京青楼正因为有了李师师,达官贵人才趋之若鹜。
王哥要觅的便是像苏小小、李师师这样有才有貌的“姑娘”,储火玉才被她盯上了。
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促就的。储火玉也不会心甘情愿去做坐台小姐。没有一个人愿意从一个牢笼钻进另一个牢笼,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想必在房东为了久久不能上交的房租叫嚣着要丢掉她的“家当”的时候(储火玉决定在省城生活便果断租了一间房子),王哥恰好经过,她姣好的容颜和曼妙的身姿以及被动的生活局面都让王哥“怦然心动”。
世上不乏容颜姣好身姿曼妙的姑娘,可是,如果生活富足,绝不会成为风尘女子;生活局面无比被动的姑娘这世上也比比皆是,可是,如果没有吸引男人眼球的外貌,也不大有可能成为烟花姑娘。
二者缺一不可。
储火玉恰好两者都具备。王哥焉能放过?
王哥看似五大三粗,却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就像当年西门庆看上潘金莲,他处心积虑找王婆牵线搭桥,王哥则和储火玉的房东商量好了——不断催储火玉交房租却并不赶她出门,一直让她住着,直到储火玉再也没有可能一次性还得起房租,房东才最后通牒——再不交房租,就送派出所——这个时候,王哥才出现。
400或600块钱,在物资匮乏的那个年代,可以和自由等价。储火玉便为了这笔钱,将自由卖给了王哥,去昌硕休闲屋做坐台小姐。但是,和王哥白纸黑字约定好了,只坐台不卖身,好比日本的艺伎,可是,却有八年之约。也就是要为昌硕休闲屋服务八年储火玉方才可以“收回”自由,才可以转行或转业。
“签订了协议或协约之类的东西的吗?”我问道。
储火玉点了点头,“还摁了手印。”
“要是毁约他会拿你怎样?”
“没人敢跟王哥毁约,”储火玉说,一丝无奈从她秀丽的脸上飘过,“他是这里的一霸。”
“总不至于你真要为他服务八年才脱离他的束缚吧?”
储火玉苦笑,“还有别的办法吗?”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心生悲凉。储火玉为昌硕休闲屋才“服务”两年,距离协约期满尚有六年时光。六年,会有多少变故发生?尤其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中。
单单昨晚的一幕就告知我储火玉的生活有多苦。
“我不是没有想过毁约,”储火玉眼睛有点红,“我也知道我的处境很糟糕,昨晚你也看到了,我也不知道维持目前的身份还能维持多久。古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道理我也懂。”
“可我觉得你若真想走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吗?一张火车票就够了。”我说。
“郑启航,你没到社会混过不知道社会有多复杂,”储火玉颇有沧桑感,“他们混社会的人没有一定的能力敢做这一行吗?你知道做这一行要打点多少关系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是不能理解。从我的角度看,只要攒到购买一张火车票的钱,离开省城都是一句话,何况他一个休闲屋。
“他斩断了我所有的退路。”储火玉接着说。
“总不至于他派人时刻监督你吧?”
“那倒没有,虽然他确有几个打手。也不叫打手,就是一起混的。你看我到这里来这么久不也没事吗?”
“是啊,有这么长时间,你足可以离开省城了。”我有点激动。
“王哥将我的家庭地址搞得清清楚楚。”
“什么意思?”我真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王哥控制人跟搞清楚这个人的家庭地址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好羡慕你们读书人。所以我总是对上苍不满。”储火玉将额前的长发往后抹,“同样的年龄,你可以活得这么简单,而我却活得这么复杂。”
我顿了顿。说出这番话,一定是活得太沧桑了。我很想说:“不,储火玉,你想错了,我活得一点都不简单。这社会,原本就没有人能活得简单。”但我说出来的话却是: “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
“真的,王哥的一句话让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说,如果你要毁约,你的父母你村庄里的所有人都会了解你做了什么。”储火玉神色凄凉。
“会有这么阴毒的人吗?”这一招是我怎么都料不到的。
所有花枝招展谄媚献媚的姑娘们无一不是背着父母瞒着乡里乡亲做这一行。就算她们再低贱可也很看重在村庄里的口碑。
“做这一行的哪一个不阴毒?”储火玉倒很淡定,应该是司空见惯的缘故吧。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能在这里遇见你这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你或许不知道,那个晚上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储火玉显然又想换话题。
“我,我是,”我觉得特尴尬,“我是从来不去那种地方的。那天是喝多了酒。”
“酒壮英雄胆。”
“不是。是我那个兄弟总是说到你,说昌硕休闲屋有一个天仙一样的女子,而且卖笑不卖身,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才被他拖过来的。你不知道,你的名气可大了。”我说。
“你这不是笑话我吗?混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名气?不过,名气对我这种活得没有一点尊严都没有的人来说已经是很奢侈的一件事了。”
“不不,”我情不自禁把储火玉一直放在膝头上的手抓在手里,“你错了,火玉,你是我最敬重的女性之一。我是曾经误解过你,也曾鄙夷过你,但是,在我了解你的苦衷之后我打心里敬佩你,否则,我也不会只身追到省城。只可惜省城太大。还有,你坚持只坐台而不……正所谓出淤泥而不染,你比谁都圣洁。”
“谢谢你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