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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江县域的东南方向,有一片丘陵地带,小山丘一座连着一座,此起彼伏。在山群与山群间,是一片片田地,河流或沟渠在田地间穿过。
在诸多山群中有一处略有不同,那里的山格外的高耸,山上的树木格外的粗壮,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格外的清澈。
其中一座山因其外形酷似老虎被当地村民取名为“老虎坡”。老虎坡背后便是擎天石柱崖。
老虎坡的脚下居住着几户人家。一条青石板路从山外沿着那些丘陵的山脚延伸到这里。小路弯弯曲曲,穿田畈,跨沟渠,犹如一条小青蛇在不断地往前游走。有些石板被皮轮车车轮长年累月的碾压碾出了一条凹槽。山外到此地砍柴的山民们便沿着这凹槽用皮轮车将山里的柴火一车一车运出去。
这个小村落就是我的出生地——阳江县塘坞公社炉湾大队东门村。我是那个特定历史年代的产物。我父亲郑仁森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顺应历史潮流下放到那里。
那是个让青年人热情高涨的年代。
我父亲一腔热血,幻想着要干出一番事业,可是,到了那旮旯村落,看不见一块砖瓦,看不见一条公路,听不见一声汽车的鸣叫,顿时无比萎顿。
土墙,茅草屋顶,青石板路,父亲站在村前的小溪边,二十岁的脸庞愁眉紧锁。禾苗,面朝水田背朝天,赤脚,父亲站在村口的大樟树下,二十一岁的眼睛充满了忧伤。
但是,别急,爱情来了,河堤上,沙滩边,青石路上,树林里,到处都是恋人们的影子。爱情让一切又重新变得美好起来。
年轻人原本就是快乐的。年轻人的快乐与环境无关,与年代无关。那狂欢的时刻跟底下的草席是否有破洞没有关系,即使垫在下面的稻草戳得你的皮肤痒痒的。那忘我的时刻跟头顶上的茅草屋顶是否漏雨没有关系,即使那滴答滴答的雨滴就落在你的床边。
这些都没关系。
你还可以在河岸的草地上,或者在后山山背的沙石坡上。应该是一个夏夜,也可以是秋风乍起的夜晚,月儿挂在空中,星星在冲你眨眼,蛐蛐在草丛里鸣叫,仿佛在与你们唱和,你们都说感觉到了大地在振动,那个时候哪来的忧伤?那个时候哪有什么烦忧?
你只知道冲击,冲击,不断地冲击,不遗余力的冲击。你的恋人只知道呼喊,呼喊,不停地呼喊,尽情地呼喊。
我父亲的恋人很快便成为我的母亲。
我母亲和我父亲都来自华安市,晚我父亲一年下放到东门。母亲一到东门就和我父亲掉进了爱河。但是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很是反对。她老人家为此事专门跑了一趟东门。据说同来的我的舅舅还将父亲打了一顿。可是没有用,爱情的河流波涛汹涌,任谁也阻挡不了。于是母亲从她被分配住的农户家里搬到了我父亲被分配住的郝老头家里。
父亲和母亲结婚了。
郝老头就是郝珺琪的爷爷。是一个很瘦很瘦的老人。在我童年的印象里,他非常慈祥。他搭了一栋很大的茅屋。我父亲一下放就住在他家里,并且一住就是十几年。
郝老头只有一个儿子。听说他老伴就是生这个儿子时难产去世的。奇怪的是,之后郝老头一直未娶。他儿子叫郝有德,和郝老头一样精瘦精瘦的。我父亲住进他家时,郝有德已经结婚三年了,可是,郝媳妇一直不生育。
我母亲告诉我,半夜醒来,她常常听见郝有德打他老婆的声音。郝有德的老婆也就是郝珺琪的母亲用被子捂住嘴,可是,那呻-吟声还是传了出来。
那个女人虽是个农家女,可是皮肤非常白,瘦瘦的身材,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很有几分姿色。
但这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一个重要的事实是,我出生了。父亲夜夜辛劳,唯一的收获就是我。
我的出生缓和了父母和外婆一家的关系。我听说,父母结婚是没有得到外婆的祝福的。父母的结婚场地就是郝老头的茅屋。他们两边的亲戚都没有请,只请了一同下放的同事和村里的熟人。母亲跟我谈起过,说当时村里所有的人家都来祝贺了,虽然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
我的出生,让外婆改变了看法。在我满三朝(即我出生满三天)那天外婆意外地来到了东门,带来了蛋和面条。那年代物质多紧张啊,买肉啊,买布啊,真的,购买什么都要票。可我外婆竟然带来了那么多蛋那么多面条!
于是,那一天,东门整个村都同过年一般。郝老头家的那口锅灶一刻也没有停火。面条烧了一锅又一锅。村里人老老少少都吃得饱饱的。
外婆在那么破旧的茅屋里居然居住了一个星期,把我抱在怀里“宝宝宝宝”叫个不停。
小时候,我是个非常乖顺的孩子,不认人,谁抱都喜欢。郝老头以及郝老头的儿子儿媳都喜欢我。
奇怪的是,几年未孕的郝媳妇竟然悄悄的怀孕了。
这个消息传出去,谁都不相信。说什么的都有。有些婆婆特别会嚼舌头,说什么人什么人把郝媳妇上了,还说上郝媳妇的点竟然在搭在房子外面的茅厕里。
更奇怪的是,郝家人对这些消息一点都不在乎。说什么怎么说他们都不在乎。郝老头父子俩只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郝媳妇。郝媳妇的肚皮越来越大。郝媳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甜。第二年郝媳妇便产下了一个女儿。
郝家人非要父亲给这女孩儿取个名,因为父亲是个文化人,因为郝家人没有一个人识一个字。父亲推辞不过,大笔一挥,将女孩取名郝珺琪,小名琪琪。
于是,我有了个妹妹。我和郝珺琪便成了这两家人的快乐源泉。尤其郝珺琪的出生让郝家人看到了希望,郝老头越发慈祥了。
啦啦啦,我们会叫爸爸妈妈了。啦啦啦,我们会“定定”(婴儿能站立)了。啦啦啦,我会叫郝珺琪妹妹郝珺琪会叫我哥哥了。我们渐渐地长大。
其实,六岁之前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传说。以上叙述的也可以看成是传说。毕竟,父母唠唠叨叨的叙述说的都是他们的印象。
我经由他们的印象去想象我和郝珺琪在一起的生活。
他们说我们在三四岁时就常常牵着双手走进走出了,俨然一对小夫妻;他们说我们每个晚上睡觉前总会互相亲一个才走进自己的房间,俨然一对小恋人。
大人们常和我开玩笑,总是问我将郝珺琪许给我做老婆要不要,我总说,“妹妹,妹妹”。毋庸置疑,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老婆是个什么概念。
我最初获得的真实的印象,应该来自我六岁那年。
有一次,我和郝珺琪以及邻居的孩子朱金山一起玩家家。郝珺琪和朱金山为一样小东西——好像是我从郝老头倒在门口大樟树底下的炉灰里抠出的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但我不确定,发生了争执,朱金山出手将郝珺琪推到在地。郝珺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说不出有多恼火,当即冲上去和朱金山扭成一团。朱金山整整大我三岁,高出我半个头。他一下子把我推到在地。可是我迅速爬起来,又冲上去。他再次把我推到在地。我又爬起来冲上去。反反复复,几次之后,不知为什么朱金山反而惧怕起来,也跟着呜哩哇啦地哭开了。我疲惫的扶起坐在地上的郝珺琪,牵着她的手回家,任朱金山一个人在那里哭泣。
此后的印象就越来越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