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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微觉得,从来没有这么乏过。他向来少眠,不似星回,动不动就能睡上几日不醒。可眼下,耳边极细微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半睡半醒的当口,有人费力地将他扶起,靠在软垫上,又将什么热热的汁水灌进自己的口中。
那东西很难喝,将他仅存的一些适意冲散,他很不悦地抬手。听见什么落在地上,碎了,极响的一声。
他睁开眼,纱绫手中仍举着勺子,白瓷的小碗碎了一地,她的裙子上溅了许多药汁。指间红的厉害,想是被推翻的药汁烫了。她就这么怔怔地望着他,嘴巴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三微起身,取了些井水,用帕子浸了,将她的手裹住。又俯身将地上的碎瓷捡了起来,再返身回来查看她烫着的手指。
他把帕子打开,已经没有那么红了,指间凉凉的。然后就有一滴滴的水,落在她的掌心。
她的手躺在他的掌心,她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滚落。
他心里叹了口气,“我没想瞒着你……”
她的眼泪愈加多起来,“那日,你陪着我去寻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三微将那帕子拧干了,替她擦着眼泪,“没有……”
她略略止了止哭泣,“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么?”
他握着帕子的手,力道增了几分,“没有……”
“那你要找到的人呢?可找到了?”她仍噙着泪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他仿佛可以看到,她心怀侥幸与恐惧绝望纠缠不休的情绪。
他用了更长的时间答道:“找到了。”
她原本绷紧的身子,仿佛在一瞬间摇摇欲坠,“那你为何还来找我,为何还对我……”
三微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她的气息紊乱,浑身颤抖的厉害。他抵着她的额,仿佛自语,“是我不小心把她弄丢了……她其实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却一直都看不到……”
纱绫的脑子里一片糊涂,可是他的意思,明明是喜欢自己的,只这一点,她已经没有余地去考虑其它了。
“你的意思是……”她还试图确认些什么,一瞬间已经湮没在他铺天盖地的缱绻气息之中。她起先尚存了一丝清明,这许多年孤身一人,努力地活着,从不敢奢望有一方天地可以躲藏其间。眼下身处的这个怀抱,她好像一直在等着,竟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烛火燃尽,屋子里黑下来,纱绫才回过神来,慌慌离开他的怀中。
三微觉着怀间一空,她已转身重新燃了烛火。火光跳跃中,她面上绯红如云霞明艳动人。
她被瞧的不自在,清了清嗓子,“你,好些了么?昨日在巷中是怎么了?”
他这才度了度自己的情形,诚然如星回说的,他强行开了卷轴,把自己狠狠地伤了。低头想了一回,才道:“不碍事,旧伤罢了。”
“还有,昨日所见,你是如何做到的?”她从最开始见到他,就从没想过也没打算问过他以前是做什么的,除了费尽心思猜想过他欲寻的是什么人。
他的神情在烛火中晃着,“不过是机缘巧合,不用多虑。只是,你需记住,尽管你看见了,你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怎么会?”她扬了扬眉梢,“难道我看到的你,也不是真正的你?”
三微心里沉了沉,“或许,并不完全是。”
她笑了笑,“真正的你,应该不会太吓人。对了,你还是躺下来休息,我看你脸色还是很难看。我去给你做些好吃的……”她说着就将他拖到榻边,按着他躺回去。瞧着他阖上眼,才悄悄掩门而去……
云麾将军府被封已经有很多个年头,平时只有零星的几个侍卫守着。巨大樟树的树冠探出宅门,因着四季常青,总郁郁葱葱着,似乎就觉不出岁月流转。
这两日却很是不同,邻近的几条巷子都被封了,其间的住户早早被暂时安置去了别处。每条街巷口都由兵马司的人守着。路过的偶尔小声议论着,只当是彼时悬而未决的云麾将军案有了新的眉目,朝廷要重新彻查。
如此严密的布置,对纱绫来说却算不得什么。将军府的密道,从一开始就只有爹娘和她自己知道,就连爹爹身边的亲信都无一人知晓。不光从外面可以进入府内,连府中的屋子之间都有暗道相连。
她自书阁的暗门钻出来,查看了四周,并没有什么被移动过的迹象,才放心地合上了暗门。
书阁在府内地势的高处,已过子时,多年不见灯火的将军府里,难得有些融融的灯火摇曳。她看着,心里很有些酸楚。她时时渴望着,朝着那灯火过去,推开门看到的是爹娘含笑的面庞……
她往日的院子里,灯火仍亮着,她忍不住闪身入了去。格窗上映着的女子的身影,有些眼熟,她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见着侍女从屋里退出来,在院门口向看守的侍卫交验了随身的玉牌,才离开。
转头再看,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黑黝黝仿佛并无声息。她自厢房内里的一扇侧门而入,屋里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她轻手轻脚方走到前厅,听到压低的声音,“能摸黑入了这屋子的,只怕姑娘不是平常人。”
纱绫一惊,这才看出窗下坐着一人。转念一想,那人应是早已察觉她入来,若是有心捉她,想必一开始就会警示院子外面的侍卫。当下心略宽了宽,“这位的声音听着很耳熟,我们见过么?”
“松月坊见过一面,想必,这位就是原先戴着钗子的姑娘。”那女子缓缓道。
纱绫这才醒悟,那日被人绑去了丝绸铺子里,正是一位眼盲的姑娘救了自己。可这姑娘为何却身在自己的寝屋之内?难道她与宫里头的,原本是一路的?
云栖瞧她静默不语,走到近前,“你是上官长离的女儿,你来因是为了当年将军府一案,是么?”
纱绫点点头,不知何故,她觉着眼前的人语调平静柔缓,有着令人安心的情绪,不知不觉就不再紧张,也卸了敌意。“是的,钗子我没有兴趣,我只想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只是,你为何会被拘在这里?”
云栖对眼前这位姑娘的了解,并不比这姑娘自己差了多少。这枚鸾符兜兜转转,自北朝流到南梁,在自己的案上搁置过。之后,又落在这位上官将军女儿的发间。而这姑娘与自己的经历亦十分相似,这许多年颠沛流离家国不在,这么想着,二人之间还是很有些缘分。
“姑娘的钗子本是一道兵符,如今已落入北朝天子的手中。而我,偏巧是知道如何将这钗子恢复成原样的那一个。明日,这枚鸾符就要重现于世了。”云栖缓缓道。
“哼……”纱绫冷笑一声,“为了一枚兵符,草菅人命六亲不认,我早该想到。”她顿了顿,“你……你可是南梁皇室?我听说,这钗子正是在流落到南梁时,被打造而成的。”
纱绫瞧她并不言语,回想她的气度举止,心中也了然,“可否将我留在身边?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只是想找到将军府一案的元凶。”
云栖略想了想,“明日事情会如何收场,我也没有半分把握,其中凶险,你可考虑清楚……”
玉帘镇的玉帘还是没有动静,仍旧青葱一片却连一个花骨朵都寻不着。商瑜自来了此处,很是沉默,整日在山里转悠,并不常出现。
雨奚每天会由人领着来见青羽,他的腕间套着一只并不起眼的铜环,青羽认得,那是用来锁住神魂的语生妄念。只要商瑜动动手指,雨奚就会被困入迷境而永不得出。
而回到草庐的第一夜,她就梦见了慕松烟。一开始,她并不觉得是梦。一切太过真实,他的笑,他的低语……他问她,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他朝着她伸出手,她走上前,欲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她却醒了。
她转过头,浮玉栖在窗台上,脑袋埋在翅膀下,身子微微起伏着。她走过去,将它拎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你一直都知道怎么找到他,对不对?”
她的声音冰冷,浮玉狠狠哆嗦了一下。
“你是自己说,还是我教你怎么说?”她将它放回窗台上。
浮玉垂着脑袋哀怨地揪了揪自己的羽毛,骨碌一下滚到地面,眨眼间已幻作人形。
青羽一直以为,照着浮玉的体态和毛色,怎么也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抬眼一瞧,就愣住了。
分明是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白色的衣衫颇不合身,紧绷在身上。明明眉眼间豪放不羁,偏偏强作着低眉顺眼,嗫喏了半天才道:“我……我本是一只苍鹭,被……被慕松烟那个混……不不是,那个好人,变成了一只小白鸟……”
她支着脑袋,“你是不是觉得,其实相比之下,我还不如他……”
浮玉腿有点软,长时间没作人形,走路也不是十分顺畅,哐当一声跌坐进椅子里,“这是天大的误会,能有幸待在姑娘身边,那是几世修来的福气……”看着她一瞬不瞬瞧着自己,忙解释道:“之前姑娘在颐木崖上看到的,就是慕松烟。”
她仍没有发话,浮玉挠了挠头,“真的是,我可不敢在姑娘面前撒谎。”他忽然顿了顿,小心地看向她,“姑娘不是还没搞清楚大魔头和慕松烟的关系吧……”
“大魔头?”青羽凉凉地瞧着他。
“羲和那个大魔头啊……”他愤愤道,“自从他到了流世,我们兄弟几个哪个没被他收拾过。他把自己一分两半,这慕松烟的一半,凶残可是半分没少……”
青羽一直在回避这件事,羲和、墨弦和慕松烟的关系。尽管她知道,她总有一天要面对。
这件事简单说来,大约就是她与羲和在流世一段恩怨之后,两人都到了凡世。她自己失缺了记忆的一角,流落在书院,遇到了羲和其中的一半,墨弦。而羲和的另一半,慕松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一直守在这玉帘镇。
对面的浮玉仍在喋喋不休,“不过有勇气将自己分开两半,经历离髓噬心的折磨,我也不得不敬他羲和是条汉子……”
她仍沉默着,所以,她爱上的是羲和,准确的说,是他神识的一部分。
她抬起眼,“怎么可以让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