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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着这把琴,枯坐了许久。她一点都不陌生,每一丝木纹,每一根冰蚕丝,还有他描绘的松壑长水的图案……她亲手做的琴,如何忘记。
琴阁的烛火亮了整整三日三夜,第三日的深夜,她将最后一根琴弦崩上,它又恢复了当年的模样,分毫不差。
她犹豫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拨响它,只用指尖细细地摩挲。
一扇镂花的小窗忽地被风吹开,砰的一声,她哆嗦了一下,指尖划过商音。涩拙而空旷,分明是坐忘引的初音。仿佛一切本该如此,这首沉寂了这许多年的曲子,在她指尖缓缓流转开……
琴弦瑟瑟有光,渐渐充盈四周,她的双手仿佛被什么牵引,想要停下却发现无法做到。弦上流光顺着她的双手,手臂,旋转萦绕着将她笼在其间。她渐渐觉得浑身剧痛,喉间腥甜。绝望之际,有人从身后将她环住,耳边低沉的声音,“不要停,必须弹完这支曲子,坚持住……”
声音很熟悉,剧痛之下,却想不起是谁。
她挣扎着继续,身后的怀抱温暖而坚实,渐渐仿佛没有那么痛苦……最后一个音渺渺散去,她无力地伏在案上。
再次睁开眼,四下里一片漆黑,她将眼睛揉了一揉才发现身在一处高崖之上。她只当是做了梦,坐直了身子,却觉着山风凛冽,竟是如此真实。
耳畔低低的笑声,“这里景色不错吧……”
她惊得一转头,才发现自己正坐在他的怀里,慕松烟的半幅面具下,嘴角微微翘着。
她急忙站起身,脚下一滑,被他拉住。他用嘴努努她的身后,“后面有点高,可要当心些……”
青羽再转头一看,身后百丈高崖,崖下墨色一般深不见底,只能听闻山风呼啸而过。当下冷汗就冒了出来,双手紧紧扯住他的衣襟。
他又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双手,“你怎么会怕这高处呢?最不该怕的就是你啊……”
他将她的手拉开自己的衣襟,“总要想起来怎么用你身后的那一对……”
说完,将她一把推下山崖。
青羽大骇,眼见他的身影连同山顶离自己越来越远,身后无尽的黑暗与空茫。她仓皇地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是徒然。
耳边呼啸的风声里,又响起慕松烟的声音,“这么着,想救的人,可怎么办……”
她猛睁开眼,只觉额间如拂冰霜,沁人的寒意,顺着发际蜿蜒而下,游遍全身。身后流云色的羽翼忽地展开,整个人稳稳悬在空中。
脚下大地暗沉,只一些极微弱的灯火。她还是觉得晕眩,却不再觉得彻骨的寒意。有什么熟悉的感觉,渐渐周转全身。
她回头瞧那山顶,再看不到慕松烟的身影。转身向那灯火之处而去,寻到琴阁,悄悄落了进去。
她堪堪收起羽翼,门外就响起叩门声。她将衣裙稍稍整理,把门打开,门外是祁言之。她慌忙垂下头,那张面容,她没有半分勇气面对。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片刻,“听说你三日三夜没离开这里?”他见她静默着,绕过她,走到案前。那把琴,完好如初,在微弱的烛光下,莹莹生辉。
“律令,既然琴已修好,可否让乐馨留在乐府……”她在身后低声道。
“不行。”他回答。
青羽愕然,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可是……”
他转过身,“她被送去外头的医馆,休养好了才能回来。”
她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欢愉之色,望着他,“那就好,谢谢律令……”
她的笑容,蔓延到眼角就渐渐凝住,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努力压抑着什么。
他熟悉这种情绪,他一向不信感同身受,但是这一种,他却分明地可以体会。
很长的静默,他仿佛轻叹了一声,“修复古琴的事,除了芜蘅和你我,并没有别人知道,也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这三日,你是去了采办。”说罢转身离去。
再过了几日,乐馨回到乐府,乐女们私下里置了酒菜,庆祝了一番。只道她幸运,古琴得以修复,也不知是何方高人。
自从忆起如何展翼,青羽愈发小心,只怕露出破绽,平素里尽量避开众人。只待着下一次休习之日,可告假外出继续寻找余下的物件。
休习日还未到,却收到了舒窈的一封信,信中只寥寥几个字:离珵将大婚。
字体潦草劲透纸背,看得出一腔怒意。青羽却觉着,心里除了一片冰凉,反倒没有生气的意思,攥着那纸独自坐到夜深。
此后的每一日,她不断习弹幽兰,日暮众人回去休息,她仍独自留在云韶院,直到更深露重。
祁言之每每在回廊尽头,望着她的背影。
猗猗秋兰,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黄其葩,虽曰幽深,厥美弥嘉
她的身影,裹在厚厚的悲伤之中,偶尔会停下,伏在案上,肩头轻微的颤动。
好几次,他想推门而入,都狠狠地忍住。
这日骤然雨急,青羽仍不知疲倦地习奏。回廊里他衣袍的下角早已被雨打湿。猛的听见琴弦断裂之声,他下意识地迈步走到她的身边。
她的手放在案上,指尖洇出了殷红。她怔怔地出神,长发被窗格间充盈的风吹得飘起,在空中无力地挣扎。
他将衣袍撕下一角,执了她的手,仔细包好,在她的面前坐下。
“你这么痛,他会知道么?他知道了,会痛么?”他将烛火挑亮,转头看她怔怔对着包好的手。
“他不会。”他仿佛替她回答,顿了一顿又道,“她也不会。”
青羽抬起眼,她有些听不懂。
“最痛不过,以为她是在意的,其实她并不是那么在意,起码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然后有一天她忽然离开,只说她寻到了她真正在意的那一个,就消失了,连一个给我回过神的机会都没有。”他靠在椅子里,蛟纱漾着银光,映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你还在等她?”她忽然问道。
他原本望着远处杳杳的夜色,她的声音倒让他有些意外,他收回目光,看着她,“算是吧。我一直在这里,以前是,现在还是。所以看起来,我还在这里等着。“
她看入他的眸中,“他不等我了,就算我还想等,他也不愿意等了。”
她第一次这样直视着自己,眸色深重毫无躲闪,让他呼吸滞了一滞。到后来,他竟只能移开目光,“那就和我一样,继续等着,等到有一天,自己也忘了在等什么。”
她忽然笑了笑,好似皎洁的月光忽然穿过乌云,四下里都亮起来。
之后的夜里,她还是每夜在云韶殿习琴,而他也会来。渐渐青羽习惯了他的陪伴,每日夜里,二人在那空寂的大殿中,她抚琴,他静听,偶尔指点一二。他们之间没有交谈,没有言语,只有鲛纱轻扬,沉香寂寂……
舒窈面前的烛火已将燃尽,兀自挣扎着摇晃着,将一旁一株秋菊的影子,纷纷乱乱地投在壁上。
她素来不信闲言碎语,只当是人无聊时消遣的话头,但是,自己看见的,想要觉得不是真的,要怎么做到。
她一向是不爱女红的,自从心里装了他,她开始一点点学着做。知道自己即将为人母的时候,她更加愉悦地开始缝着小小的袄衫。
小小的袄衫和他的锦带一起缝着,以往半个时辰的都坐不住的自己,可以对着庭院里的那棵秋海棠,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各色的丝线在手下游走,将种种心思细细密密地缝入。
每日里他回来的都很迟,她很努力地等着他回来,日渐沉重的身子却总让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再睁眼,他已是衣衫不整地躺在身边,往往浓浓的酒气。
府上的侍女,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会有些躲闪。会在角落里,压低声音说着什么,看到她走近,又迅速地散去。
她贴身的侍女,是个十分乖巧伶俐的姑娘,长得很有几分姿色。他还特意给她取了名字,唤她作凝儿。凝儿将她侍奉地十分周到仔细,府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打点的妥妥帖帖。本又是少夫人身边的人,无人不喜欢。
到后来,舒窈觉着,大约是自己的错觉,苏九渊看着凝儿的眼神不太一样。而周围的人,对着凝儿也不大一样。凝儿对着自己,也渐渐有些淡淡的意思。每日里,苏九渊身在何处,都需问她一声。府里也时常有客,都是凝儿去张罗,舒窈只有坐在屋子里回避的份儿。
她一向讨厌捕风捉影的事儿,用了更多的时间,去描花样儿,绕着色泽鲜艳的绮罗。黄昏的时候,她绣完了他的锦带,宝蓝色的带子上,银色的鹤纹,并浮云烟霞,她觉着甚是满意。背在身后,去寻他,一路想着,这宝蓝色应是很衬他的。
书房门掩着,屋里没人,案上芸香袅袅。她提步入了屋内,见案上书卷反掩着,想着他应是很快回来。
然后一些难以忽略的声响,让她愣住。书房后面是一间隐秘的碧纱橱,平素里,他若是看书倦了,会在里面歇息。她挪不开步子,她听见衣衫摩挲的声音,和压抑地喘息……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逃出去,脚步却不听使唤地向那里走去。
碧纱橱前只垂着些细密的琉璃珠串,玉雪晶莹的微微晃动着,那后面纠缠的身影她再熟悉不过……
她手里的锦带滑落在地上,极细微的声响,里面的人却都听见了,一切归于静止。
少顷,凝儿匆匆出来,经过她的时候,略低了低头,神色慌张却并不惊惧,很快消失在身后。
又过了一阵,苏九渊从里面出来,直走到她的眼前。他的衣衫襟口仍敞着,几缕发纠缠着垂在胸前,脸上有着意兴未尽的不耐。
她的手颤抖着,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好像应该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
他俯视着她,许是因为有了身孕,她的面庞丰润了些,眉眼处倒是有些不同以往的韵味。此刻,她呼吸有些乱,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想了一想,道:“不过是玩玩,夫人不会介意吧。”
她的脸色渐渐冷下来,“我若是十分介意呢。”她在自己面前一向柔顺,此刻好似方露出原来的样子,背挺得直直的,眸中没有一点温度。他觉得有点意思,凑到她的耳边,有意无意的,他的唇掠过她的面颊,“那对你自己,和你腹中的孩儿可不太好……”
他极少如此与她亲近,却是在她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她只觉眼前渐渐黑下来,“苏九渊你……”便沉入一片黑暗。
他搂着她,她面色苍白,眉间紧紧皱着,小腹微微隆起,她的一只手还小心护着……他闭了闭眼睛,方出声道:“传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