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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青羽胡乱试药险些闯了大祸,栖桐院内但凡带些毒性的草药皆被收了个干净。她自个儿入山采药,也总有人随在附近,每每只能摘了一堆蘑菇野果回去啃了吃。悄悄去药斋,亦是守卫森严,几次三番都被客气地拦在外面。如此折腾一番,她除了研读医书,也再没更好的法子。
一晃到了蓼风轩讲会的日子,师父事前就吩咐说不用准备什么物件,只在亭前设一案几,余了的地方散放些坐垫即可,院内也不可点烛火。
傍晚时分,青羽在房中早早收拾停当,正等的心急,舒窈和瑶风已闯进屋子来,也都换了男装束了头发。三人方用罢点心,院子里傅隐的声音已经传来,“本来今晚我可去那蓼风轩好好瞧瞧热闹,偏偏还得拖着一条尾巴……”人迈进屋来就是一愣,“三……三条?”
青羽笑嘻嘻迎上去,“一个也是带,三个也是带,有劳有劳了。”
傅隐转身就往外走,“太麻烦太麻烦,你还是自己去吧……”
青羽也不急,“诶,听闻傅老夫人爱喝君潭翠芽,我这里刚好备着,回头招待她的时候可以奉上……“
话没说完,傅隐已经转回身来,“你们一起可以,但是必须都听我的,不可乱走。书院里的人还好说,外头进来了什么人还真不好说。”
三人忙忙点头,又用了一回茶水,等着天色黑透了,四个人拎着灯笼往蓼风轩去。
已是初秋,夜里寒意愈盛,天上布着乌云,星光都看不见,全靠手里的灯笼照着路面前行。师父缘何挑了这样的时辰授课说月亮,实是令众人费解。
瑶风和舒窈见四下里黑漆漆的,心里虽生了怯意,但此时回头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了一柱香的时间,听见前面人声,才知蓼风轩已到了。
蓼风轩紧邻书院东北角,后依白麓山,院中假山亭台错落有致,更有一池山泉汇聚而成的幽潭,将山野景致尽数收落于粼粼水光之间。
轩外已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随着侍者入内,青羽三个跟在傅隐身后,掩在夜色里,倒的确看不清面目。进了院中,四下里人影幢幢,唯有星星点点灯笼的微光。众人或坐或立,不多时已聚了不少人,皆低声交谈,议论着今晚月赋将如何说来。
四人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此处地势高,可观览整个院子。
青羽回头瞧那舒窈和瑶风,都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想是好奇心盛,又转回头瞧那山影水色。可惜今夜暗沉,什么也瞧不真切。
傅隐在一旁也很是坐不住,眼见着不远处一群人过来,急忙压低声音对青羽道:“那边过来的都是你认识的,我去拦一拦,你们坐着别动。”说罢就匆匆过去。
他方离开不久,就听有人击掌数声,瞬时院里十余盏灯笼皆灭了去,四下里一片漆黑。众人皆噤声不语,青羽只觉着身后的舒窈紧紧扯着她的袖子。
又候了片刻,只听一人朗声诵道:“……绿苔生阁,芳尘凝榭。悄焉疚怀,不怡中夜……腾吹寒山,弭盖秋阪……”声音清朗,极为好听。
诵到一半,忽止,四下里又是一片沉寂而无光。有人高声道:“今日无月,空念月赋,有何趣意?”
片刻,那原先高声诵读的声音又道:“怎会无月?你见或是不见,它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你喜或是憎,它不散不去不离不弃。此刻我不见你身影,敢问公子是否不在此间?”
众人哄笑间,忽有风起,渐渐觉着四下有了微光。抬头只见天幕间,乌云之后隐隐透出亮光。
又少时,乌云散退,一轮明月当空而出,流光皎洁。月光自白麓山侧倾泻而下,落入眼前池中,水波荡漾处溢彩高华。院中山,树,亭台落影叠叠,于青石板地面和水面上,展开一幅山水写意。
那诵赋声又起,抑扬顿挫,清朗却又不失温醇,“白露暖空,素月流天……沉吟齐章,殷勤陈篇……”
青羽不觉朝那发声之处看去,此时皓月当空,那人虽隐在一丛紫竹之后,仍看得出身形懿轩。
耳边有人低声喃喃:“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青羽转过头,见月色下瑶风一脸痴迷地盯着那位公子,心下暗笑,“公仪姑娘动心了……”
瑶风似是听见又似是没听见,忽地抓了青羽的手臂,“你可认得他?他可是书院的?”
青羽被捏得生痛,拍拍她绷紧的手,“他是我师父的得意门生,我怎会不识?他叫石奕君,年纪轻轻已担了书院正办一职……”
舒窈见瑶风一脸迷蒙,揪了揪她的耳朵,“公仪姑娘动了芳心?你就别想了,光是我知道的,女院里面倾慕他的人,已经快排到山门了。再者,书院严令在读生员私下传情,一旦被发现,除了严厉惩戒,还会被赶出书院。”
说话间,诗诵已毕,云板三声之后,主讲、秉笔者与问难者入席。司会长邀请与会众人随意畅谈、质疑或讨论。一时院中抒怀己见,抨击时世,高声质疑,喝彩鼓噪声此起彼伏……青羽听得如醉如痴,也欲振席高谈一抒胸怀。
远远子时钟声杳杳传来,猛的一声箫音破空而出,袅袅尾音中众人高谈声皆散去。天地间月色盈满,箫声流转,动人心魄。曲调如离人低语,思慕深重,百转千回间令人痴绝落泪。忽又高扬入云,清风回荡,叫人胸襟舒畅,恨不能长啸于山野。
箫声渐渐低回,渺渺而绝,众人仍回味其间,云板三声又起,司会长宣布讲会已止。侍者提着灯笼鱼贯而入,领着来客一一退出院去。
青羽仍怔怔出神,脑袋上猛被敲了一记,“还不走?等着被你师父抓着?”傅隐不知何时回到身边。
她醒过神急忙回身寻那二人,舒窈正探头探脑瞧那散去的人群,瑶风却不见了人影。
“瑶风呢?”青羽惊急。
“她不在我后面么……”舒窈回头也是大吃一惊,“方才还在的啊,去了哪里?”
傅隐揉着眉间,“就知道带你们来得惹出事情……你带着舒窈先回去,我去找。”说完就没了踪影。
青羽拖着舒窈往外走,也不敢寻侍者,摸着黑往栖桐院去。
石奕君与几位书院访客告别,正欲回身招呼余下的文士,有人在不远处唤他:“石公子……”他循声望去,小径旁芭蕉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并不熟悉。他回身嘱咐了身边侍者几句,独自走近前去。
眼前的人虽着了男装,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她也并不遮掩,大大方方道:“石公子,我叫公仪瑶风,在女院念书。”
石奕君对她的坦诚倒是讶了一讶,压低声音道:“既然是女院的生员,缘何此刻会在这里?且不说已是过了子时,如今这院子里里外外三教九流各色人都有,并不安全……”
公仪瑶风心里一暖,“多谢公子关心,我……我就是……想见你一面。”她的眸子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石奕君有些愣怔,平素里也收过许多女子寄来的信笺,也有用词大胆活泼的,可如此直接寻到面前,又如此直白相告的,却是头一次。
静默了一会儿,他道:“此刻女院已落锁,我送你去侍女宅院,只能委屈一晚了。”
“怎会委屈,多谢公子……”瑶风的眼中愈加晶莹,融了月色清辉,竟让石奕君微微有些失神。遮掩着轻咳一声,领着她从偏门而出。
因不便寻侍者,二人也只能摸黑而行,好在月光皎洁,并不难走。渐渐身后人声不闻,四下静谧,偶有夜虫呢喃,和脚下砂砾细碎的摩擦声。
“石公子……”瑶风忽然出声,“瑶风十分心仪公子……的箫声……”
石奕君脚步慢了一慢,“你……怎知是我?”
她抿嘴笑了笑,“公子虽藏身在无人可见之处,曲意与风骨却是藏不住的……”
他的脚步又慢了一慢,“公仪姑娘过奖了。”
转眼已到了侍者斋院,石奕君领着她到了一处偏门,“这个门没上锁,里面东首的那间屋子是空的,原先住着的侍女告假返乡,委屈姑娘先住着。明早戊时侍者就会都出去,到时候姑娘再出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多谢公子安排……只是不知……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她望着他。
他觉着这双眼睛着实动人,不禁多看了一回,“既然同在书院,总是有机会。”
青羽和舒窈在屋内坐卧不宁,许久才听见外面扣门的声音,出去一看,傅隐拧着眉头站在外面。“你们都带了什么人进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凭空消失了,蓼风轩的地皮都快被我翻了一遍,周围也都寻过了,人影都没有。你自己惹事,还拖了我垫背……”
“寻不到也不算太坏,那别人也寻不着啊,只要不被管事们发现,明儿个偷偷出去,谁知道。”舒窈打了个哈欠道。
青羽仍皱着眉,“可是万一被书院外头的人带走了,可如何是好?”
傅隐见她着急,宽慰她道:“现在已近寅时,天都快亮了,等天亮了再去寻她。况且今日来参加讲会的都登录在册,离开书院也都会签册,多带一个人出去也不太容易。你们早些休息,我再想想办法。”说完转身离开。
青羽几乎没怎么合眼,天快亮时勉强睡着了,迷迷糊糊间被人晃醒了,“回来了,疯丫头回来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睛一看,瑶风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你猜她去哪儿了?”舒窈神神叨叨。
“树丛里还是草堆里?”青羽没好气地接话。
“青羽别生气,昨晚是我不对,不该自己偷偷溜了。”瑶风上前扯了她的衣袖,“我后来去了侍者的斋院,正好有空着的屋子。今早也是等她们都出门了,我才偷偷出来的。”
“你如何知道侍者的斋院在何处?又怎知那里刚好有空着的屋子?”青羽奇道。
瑶风咬了咬嘴唇,“山人自有妙计……”
青羽再要问她,舒窈已拖了瑶风往屋外就走,“昨晚一夜未归,赶紧回去,若是被管事发现,我们两个都要被轰出去了……”说话间两人已跑得没了影子。
青羽草草梳洗了,急着去寻傅隐,一出院门就遇见长亭。
“这么急着去哪儿?”长亭见她形色匆匆面色暗沉,仿佛一夜没睡好的样子。
“哦……没去哪儿……不是,去找……”她想着方才那二人离去,不知道有没有被长亭看见,急的有些结巴。
“我让她们从西南侧门出去了,不会有人瞧见。傅隐这会儿应该还没起……”他缓缓道。
“哦那就好……”她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急忙看向他,“呃……你让她们……傅隐他……你都知道了?”
“女院那边的管事差一点也知道了。”他的面色难得的严肃。
青羽一呆,垂下头道:“都是我的错,我去找管事说明了……”
长亭微微偏着头,“你很想被书院赶出去?”
“我……可是,她们俩也不过是一时贪玩,大不了我去师父那里跪上一跪,兴许师父就饶过我了……”她嘟嘟囔囔道。
他默了一默,“昨晚的事,你也别再和别人提起。有什么事,还有我。”
青羽抬头望着他,脑子里只有他的最后那句话,有什么事,还有我。
他见她一时怔忪,微笑道:“回去再睡一会儿吧,时间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