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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喀则城,碾冰院众姑娘居住的秃角建筑附近,某一个街角墙根底。
婉儿早就忘了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
也许是烈日当空吧。反正她是这么觉得。人皮面具贴在脸上越贴越热,感觉要出汗,心也焦躁得不得了。
魏不二到底去了哪里。什么时候会出现。她应不应该见他……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里来回转悠,反反复复,像走入了迷宫。
她真的有些心力憔悴,还有什么好见的?——他是攻城战里发出致命一击的大功臣,她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丧家之犬。
肮脏的身子,卑微的身份,苟且的求活。
她什么都没有,没有自尊,无家可归,无地自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她真的不想再见,更不想去求魏不二。
街巷空空荡荡,就像她的心巷。
但不见不行啊。
如果宗盟对云隐宗的责罚不能撤销,她就得躲躲藏藏一辈子,没有修行之所,没有大道前程,人生没有一点盼头。
时间变得极其难熬且漫长,她不知自己纠结了多久,魏不二一直没有出现。
看了看日头,才发现天空阴云密布,根本没有太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来的,还得等多久。
他多半不在这里。见不上更好。
她在原地踱步,脚底板生疼。正打算离开,忽瞧见远远走过来几个人影儿——中间是魏不二,他的身旁是楚月、刘明湘,还有一个和尚。
来的这么巧……
她几步退回墙角,又探出半个脑袋。望着魏不二渐渐走近,又渐行渐远。她几次迈步又缩了回去。
还是别见了。她把身子彻底缩回去,背靠在墙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股令人窒息的地桥境威压从天而降,让她浑身一哆嗦。
执法修士?她心头狂跳,正要仓惶去了,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找我?”
她抬起头,魏不二就在眼前,威压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你……你……”她的眼睛睁得老大,眉毛快要从额头飞出去,“你地桥了……”
她呆呆看着他,许久才回过神来,“是掌门叫我来的……”
“掌门?”
她连忙捂住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掌门死之前,”她又往后退了一步,“掌门说……”
“我知道了。”
“我还没说完……”
“云隐宗的事我会尽力——你回去等消息罢。”
她发现自己在魏不二面前毫无可掩,毫无可藏——她一张嘴,他便晓得要她说什么。
她还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只好低下脑袋。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能看见远处一道陌生的背影。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数十年前,云隐山上那个熟悉的扫院人的背影,再也瞧不见了。
在长乐村的时候,她和魏不二在山林里遇到过角魔。他把她藏在灌木林中,然后冲出去把角魔带走。
那时候亲切的背影啊,再也瞧不见了。
她曾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最诚挚、最纯真的感情,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好想再回到那个灌木丛中。
(二)
不二没有来得及与碾冰院一众人见面,就在寻过引领下往李云憬临时居住的府邸行去。
云隐宗的事,一定得帮。一来宗门对他有恩,李青云、黄宗裳对他有恩。更重要的是,云隐宗是他修行起步的地方,也是他赤子大道起航的地方。只要云隐宗还在,山门还在,赤子大道的起点就在,他修行的轨迹便有头有尾、有始有终。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亦内含此意。等到什么时候他的道心不稳,亦或者有心魔滞阻,如果能在回到当初扫院的地方回溯往昔是很有帮助的。
路上,寻过又与他道:“云隐宗的事情,降世营和大威营已经开会研究过一次。”
“什么时候?”不二身形稍滞,又加快遁速,“调子定了么?”
“就在宗盟消息下来当晚——一共分了三派。”
不二道:“我大抵猜出来了。”
寻过脑袋一歪,斜眼看他,“那小僧不说了,魏前辈先讲讲。”
不二笑道:“三派之中。大威营是一派,降世营分了两派,李云憬一派,楚愤一派。”
“楚副将跟师傅不齐心,”寻过道:“这个不难猜。”
不二又道:“要我想来,楚愤的立场一定是要从严惩处。大威营应该是主张过大于功,既要严惩,又不能不考虑功劳。李大帅还未表态。”
“邪了门啦,”
寻过止住身形,眼睛鼻子嘴巴齐张,“你怎么知道的——楚愤的确说了,李青云虽然立了功,但修炼邪功、淫恶妇女,有辱修界、罪无可恕,再加上云隐宗往前犯得过错,还有诸位地桥境院主畏罪潜逃之事,罪加一等,一定要严惩不贷、杀一儆百。故而他的惩处建议是,裁撤云隐宗,幸存弟子长老全部压入镇魂塔。”
“至于大威营,”他接着说道:“巴和水说,云隐宗有功有过,过大于功。不严惩没法儿对上交代,责罚太过于重则易动摇军心。他们建议裁撤云隐宗;对于宗内地桥境修士,知情不报,可以重罚。剩余逃匿者畏罪潜逃,要坚决追捕,施以严惩。宗内其他中低阶弟子可以酌情处置,我师父的确没有正式表态——可是有人曾与你透了口风?”
不二道:“大威营想搅稀泥不难猜——云隐宗费尽周折去投奔其营,到最后却落得满门惨绝,神魂压入镇魂塔,以后谁还敢去投奔?楚愤要严惩也不难猜。大帅应该是在等我。”
寻过一拍脑袋,铮亮的一声响,“她是在等你闭关的消息!”
不二道:“倘若我迈入地桥境,云隐宗就有活的希望。倘若我失败了,此事再无商量。”
寻过呆愣半晌,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难不成通个地桥还能叫人脑袋开窍……”
不二笑了笑,已经不大着急,将遁速渐渐降下来。
既然李云憬是在等自己,太着急反而显得欲求过急,容易陷入被动。
以赤子大道真意笼罩周身,他反而将事情看得愈加清楚。
这让他想起法华寺曾有个隐居的和尚叫惟信,他讲到自己修佛悟道的历程时曾说过——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不二往前偶然间翻到惟信此话,参研一番,却只读懂了前两层。
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正好对应“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之境。凡人初入修道界,一切都是崭新,一切都是未知,自家尚无概念、更无感悟,旁人告诉你这是山,这是水,你就知道了山和水。旁人告诉你怎么开门,怎么吸纳灵气,怎么御使法术和法宝,你便知道吸纳灵气是这样,御使法术是那样,开门境修士是这样,通灵境修士是那样。
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应是对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之境。随着修行路越走越远,修士经历几多,坎坷几多,渐渐领悟大道深意。这时候再看山不是纯山,再看水也不是纯水。事事常要怀疑,事事常要看看藏在背后的真相。走到这一步,一山要比一山高,一水还比一水清,修道之路就苦了,就要“衣带渐宽终不悔”地去追逐,去努力。大多数修士,甚至某些走到悟道境的大能终其一生也只能做到第二重境界。
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则是对应“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走到这一步,按那惟信禅师所述,斯人返璞归真,道法自然。出世无求无欲,面对世俗大道,一笑置之。入世则超脱一切,超脱物外,掌控由心。
话是这么说的,但修士界能明白这个道理的,真无几人。
不二此刻正处在“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倘若他的赤子大道走到极致,或许能做到“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他此刻可以轻易看清藏在降世营、大威营三方博弈后的真相,但要想举重若轻地化解化解云隐宗的灾劫,却需要“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
他做不到,便只能用“笨法子”。
(四)
到了府邸,不二在寻过一路引领下,径直找到李云憬临时下榻的紫角寝宫。她就住在最顶层的屋子里。
正是下午时分,李云憬未启法阵,也没有施法术,也使得屋子里一阵燥热。
她体内的隐患不正最怕燥热么?
李云憬伏案桌前,她的身后立着一个盒子,等人高,此刻是密封的。何晶晶就在盒子里面,以某种不二无法想象的方式变成了欲望傀儡。李云憬能够安心参加大战,使劲全力也没有出事,靠的全是她。
欲望傀儡运转的时候会有些微微的颤动,此刻却静如棺淳。怪了,自从傀儡炼成以后,李云憬很少让她歇息的。
“坐下吧,”李云憬指着案前一张木椅。
这是他过往从未有过的待遇。
“屋子里有些热,”她在看一卷帛书,不抬头的说道:“你应该晓得我在想办法锻炼自己的忍耐力。”
不二略微有些吃惊,虽然他一直是知情者,但这个话题永远是禁忌。
李云憬缓缓放下帛书,抬头打量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很好,很好。”她说道,“你内海本源受伤之后,我笃定你大道之路走到地桥境就是顶天了。但你比我想象的要好,你身上的法力很精纯,大道真意通透如玉,暗合天道,以后的路还可以走下去,说不定可以走得很好。”
“弟子有一事相求。”
“人也变得聪明了,”听到他自称弟子,李云憬笑了笑,“宗盟的奖赏我会极力帮你争取。你刚刚迈入地桥境,本命法宝还没有吧,往后修行的功法也需要准备,长久的修行地呢。如果你想在大道路上长久走下去,这些都少不了。我可以帮你争取最好的。”
“是以弟子不插手云隐宗之事为代价么?”
李云憬默声良久。
“这是你本应得的——云隐宗的事牵扯很大,宗盟很重视。帮云隐宗出头,你的重赏就没了。说不得还要被人看作自恃功高……”
“身外之物总会有,云隐宗若是裁撤,就永远没了。”
“等你修为通天,什么云隐宗,雾隐宗,水隐宗,火隐宗,鬼隐宗,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云隐宗却不是彼时的云隐宗。”
李云憬猛地抬头,“要是我不同意如何?”
“我会再想办法。”
“你修为到哪一步了?”
“地桥境初期。”
“看你说话的底气,”李云憬冷笑道:“我以为你要悟道了。”
“大威营应该不会拒绝一个刚刚立过大功的地桥境修士——保住云隐宗,也能助他们稳住军心。”
“好啊,你去试一试。”
李云憬的眼神一下子很冷,闷热的屋子一瞬间冻成了冰窖。
不二与她对视,语气平和,如同与老友叙话,
“云隐宗是我往前的师门,李青云对我有大恩。师门有难,恩人新故,若我静坐旁观,或者抽身离去,您往后还能否信任于我。”
沉默许久,屋子里渐渐恢复了之前的闷热。
“你要帮到哪一步?”李云憬问道。
“云隐宗不散,门人不杀,本山留下。”
“晓得了。”
李云憬挥了挥袖子,请他出去。
不二方走到门口,听见耳边传来一句低语——
“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