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故人重逢

狼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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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镇子上干完活,吴应熊回到自己的家中,天气太热,他太累了,心情有点低落。

    他的家是一个农家小院,外面是干打垒的墙,在墙外抹一层草泥。这种房子看起来很土气,但厚墙厚顶,里面冬暖夏凉。院子中间有一口圆井,上面有一木盖遮住了井口。

    吴应熊脱了衬衣,又冲了一个凉水澡,慢慢开始接受自己回到少年时的现实。

    家里的一切,吴应熊都很熟悉,他的家一共四间半土胚房,一间是他爷爷和父亲住,吴应熊和弟弟吴应虎住一间,姐姐吴小玉住一间,另外一间拿来收废品,另外半间是做饭的地方。

    院外有一间草棚,当厕所用,里面还圈养了一头猪。家里面除了一台老式收音机,一台熊猫的黑白电视机,基本上没什么电器。电视机信号不稳定还经常出现雪花屏。

    宁静的仲夏之夜,窗外凉风习习,村外的水稻田里,青蛙呱呱叫,一轮明月照着房间里空荡荡的四壁,吴应熊躺在床上,望着床头桌上摆的十几本课外辅导书发呆,那些书,都是他的父亲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给他和弟弟买的。看到这些辅导书,他心里很纠结。

    第二天一早,吴小玉洗衣服,在吴应熊的裤兜里发现了一包烟和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大为惊讶。她十分担心弟弟学坏了,就将这些东西交给了父亲。

    吴应熊的父亲吴大桂一着急,竟然晕倒了,把吴小玉吓哭了,赶紧叫吴应熊和吴应虎起床,将父亲背到了镇上的医院。

    清源镇的人民医院,是镇里唯一的一所公立医院。在牛头山脚下,两江的交汇处,前面是一片层叠的竹林。远远望去,白墙乌瓦的的建筑,完全淹没在翠绿的山峦里。

    进了医院,空气中到处是药水味。走廊的一排长椅上,坐满了打吊瓶的病人,有老伴陪着的花甲老人,有被父母抱在襁褓中的婴儿。病人的呻吟声,小孩的哭声,大人的训斥声混在一起,让人头晕。走廊尽头的垃圾桶里,堆满了医疗垃圾,白色的医用胶布,沾着血渍的棉花棒,装有半瓶葡萄糖水的瓶子。

    吴应熊背着父亲,快步穿过走廊,到了最东边的急诊室,医生简单看了一下吴大桂的病情,说是要住院治疗。

    这时,吴大桂已经醒了,他坚持回家,不在医院花这个冤枉钱。

    吴应熊劝父亲在医院好好休息,他跪在父亲的病床前承认了自己以前的错误,发誓要重新做人。

    父亲要回家,说:“我们家里,哪有钱治病啊。”

    “父亲,你一定要好好休息,钱我来想办法。这些天我在煤场干活,提前拿点钱,应该问题不大。”吴应熊说。

    那天,吴应熊安顿好父亲,回家拿钱。他知道医院的后门有一条小路,便从那里出去。

    吴应熊路过二楼的阳台时,一本书掉了下来,砸在了吴应熊的头上。

    吴应熊抬头看到了朱媺娖,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相遇,逃到逃不掉。

    原来,吴应熊路过时,朱媺娖怀里的卷毛小狗跳到了地上,她叫了两声“圈圈”,那卷毛小狗没理她。她生气了,随手放下书,就去抓那只小狗。

    在追逐中,小狗碰了一下放在阳台边上的书,不偏不倚,书掉在了吴应熊的后脑勺上。

    吴应熊仔细打量了一下朱媺娖,她个头不高,瓜子脸,特别清秀,一头乌黑的长发,梳得整齐,细长的眉毛,鼻子和嘴小巧,嘴巴上有淡淡发的唇彩,两只明亮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充满了天真的孩子气。她双手握着阳台上铁条,像一位被柔弱的小公主,气质超凡脱俗。

    朱媺娖从三岁开始,身体不好,经常咳嗽,日子一长,就会转为肺炎,咳出血来。父母忙于生意和应酬,没有精力照顾她。在十二岁之前,除了上学,朱媺娖大部分时间住在姥姥家。姥姥很爱她,她喜欢百合花,就每个月给她换白底黄花的床套被褥,上面的百合灿烂盛开,陷在超大的云朵里。

    那阵子,回老家的朱媺娖又患了肺炎,住在医院疗养。在医院住院部的二楼,她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带着非常漂亮的阳台。阳台上棕色和黄色的墙砖相间,种的各种颜色的花,如兰花,喇叭花,马蹄莲,在漂亮的铁条罩上蔓延,和绿萝等植物的叶子一起舒展,温馨,悦目。

    吴应熊的心跳加速,觉得整个世界忽然变得明亮,阳光如此温暖。他摸了摸着后脑勺,朝她一笑。

    朱媺娖朝下望去,一位清瘦的少年仰头站在阳光里,他穿着短袖灰衬衫,下身黑色长裤,穿了一双黑色长筒橡胶靴,脸上和头发有点脏,黑乎乎的煤粉,但双眼发亮,像一汪清澈的泉水,就是她在山海关遇到的梦中少年。

    大热天里,看到吴应熊这样一身打扮,加上故人重逢,格外高兴,朱媺娖微微一笑,脸上的小酒窝很迷人,道:“是你呀?你好,真是对不起呀,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她的声音细小而动听,像风铃在空谷回响。

    “没事。”吴应熊捡起地上的书,是一本精美的画册。这种画册在当地的新华书店根本买不到,他忍不住翻开看了看,马上爱不释手,里面很多国外著名画家的画,如梵高的《向日葵》,高更的《美丽的恩琪拉》。

    吴应熊学过画画,他初中时的美术老师陈志刚,原是千湖美术学院一位很有造诣的讲师,特殊时期被打倒了,下放到清源修水库,和当地的一位姑娘结了婚,后来在镇上的中学当美术老师,再也没回北城。他上了年纪,头发花白,家在四楼,吴应熊常给他家送蜂窝煤,免费搬到楼上,有时正好碰到他在家里画画,搬完煤球就立在他身后慢慢欣赏。

    陈志刚发现吴应熊这孩子比较老实,对画画有兴趣,就教吴应熊一些简单的素描,水墨画。时间长了,他发现吴应熊很有学画画的天赋,就收他为关门弟子。

    吴应熊对画画的兴趣和天赋,都来源于他的母亲。他母亲是北城美术大学的下乡知青,特殊时期中怀了孕,却死活不肯说出孩子他爹是谁,被拉到街上批斗,奄奄一息。

    吴应熊的父亲吴大桂,看她可怜,偷偷把她带回了家,照顾她。

    吴家三代贫农,他的父亲,也就是吴应熊的爷爷,左腿还在革命战争时受了伤,子弹的碎片没取干净,留下了病根,瘸着腿不能干活,当时在生产队当会计,记每个人的工分,生产队是按工分发粮票,就没人再找吴应熊母亲的麻烦。

    吴应熊的母亲生下吴应熊的弟弟吴应虎之后,营养没跟上,躺在床上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死了。她的遗物,是几百张画稿。每次想母亲,吴应熊都会拿铅笔临摹画稿。有时,吴应熊还会凭脑海里很模糊的印象,画几张母亲的肖像。画完怕家人发现伤心,就偷偷撕掉。

    吴应熊从小想报考美术大学,去母亲的学校学习,但家里连一个石膏像都买不起,艺术学院的学费也普通专业的要贵很多。吴应熊的姐姐吴小玉读完小学就主动要求辍学,让两个弟弟继续上学。吴应熊从未向他父亲提过私下学画画的事,更不用说要当画家的梦想。他的父亲有时在家里看到吴应熊画画,还批评他不好好学习正经功课。

    朱媺娖看到吴应熊手拿画册,看得入神,便在阳台上说,“能不能麻烦你,等我一下,我就下来拿。”

    朱媺娖跑下楼,脸由白变红,气喘吁吁。接过画册后,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用小手捂住了胸前的十字架,呼吸急促,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吴应熊急忙问:“你怎么啦?”

    “没事,歇一会就好。医生说我的心率不齐,血压比较低,不能剧烈运动,可能是刚才跑下楼,太快了。”朱媺娖望着吴应熊的眼睛说:“你也喜欢画画?我刚在楼上看你看得入迷。这画册我的子墨姐从法国给我带回来的。”

    “是的,我还会画画呢。”吴应熊问,“子墨姐是谁?”

    “她是我朱伯伯的女儿,跟我年纪差不多,现在欧洲念书呢。我们关系很好的。”朱媺娖回答。

    吴应熊“哦”了一声,他从小没有出过国,欧洲对他来说,只是世界地图上的一块补丁。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也只是转动一个小小的地球仪,用木棍指着上面小方块说,这里是美国,这里是俄罗斯,这里是欧洲。

    朱媺娖望着吴应熊的眼睛说:“你以前画过什么吗?”

    “小鱼,竹林,大坝,瀑布,彩虹,兔子,好多呢,都是生活中见到的。”

    朱媺娖说,“我属兔的,有个外号,就叫兔子,你画的兔子,能不能带给我看看,我喜欢画画,我姥姥特别喜欢看我画画,可惜我画得不好。”

    她的语气带着哀求,吴应熊看她一脸诚恳,不忍拒绝,他把画册递到朱媺娖的手中,说,“好吧。这画册你拿好。我有事,得先走了。”

    “下午五点,我来这里等你说完。”朱媺娖说。

    吴应熊说,其实,第一次和朱媺娖相见,他就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那个小小的,无比清晰的自己。他觉得,这就是爱情。因为朱媺娖触动了内心深处最敏感的神经,相信了那种小小的,在生命中可能只会出现一次的灵魂深处的悸动,相信了爱情,平等的灵魂交融,了不起的小爱情,无法逃避的爱情。

    下午回家,吴应熊整理好自己的画稿,想起和朱媺娖的一面之约,又叹了一口气放下,到底去不去见那位小女孩呢?她家里肯定很有钱。可是,家里穷就不能喜欢她了吗?吴应熊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英文小说《简爱》,那一里面一句话让她记忆深刻,“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么?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

    是呀,爱情是平等的,但是爱情也是现实的,这一世的缘分,该怎么续写?

    那天,太阳还未落山,吴应熊在镇上送完蜂窝煤,热得满头大汗,身上也有了臭味。头上,脸上,手上沾了不少煤粉,被染成了黑色,远看像一非洲小伙。他跑回家,打上井水,用香皂好好冲了个澡,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衣,穿上了一双刚买不久的帆布鞋。他站在一块玻璃做成的小方镜前,捣鼓了半天湿漉漉的头发,姐姐吴小玉推门进来,问:“大熊呀,我还没开始做饭呢,你要出门?“

    吴应熊脸一红,说:“是的,一会去医院看父亲,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说完,吴应熊拿着自己的画册,夺门而去,生怕姐姐发现自己说谎。

    这时,他是第一次跟女孩约会见面,他心情激动,拿画册的手,有点发抖。他跑到医院楼下时,朱媺娖已经在等着了。

    四点不到,朱媺娖就在阳台上等,老远看到一位男孩走过来,她以为是吴应熊,就跑下楼。结果,认错人了。她上楼拿了一本漫画书,到楼下的一丛南竹前打发时间。

    朱媺娖穿一件短袖的黄色连衣裙,头戴一顶白色圆毡帽,帽檐前方镶有一朵丝质的紫藤花,格外显眼。帽檐刚好挡住了刺眼的眼光。见到吴应熊,朱媺娖取下帽子,清爽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对吴应熊说,“你好,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吴应熊红了脸,尴尬一笑,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今天镇上要煤的人多,我来晚了。”

    “没关系,吴应熊,我也刚下来。”朱媺娖安慰他说。

    吴应熊听到朱媺娖叫自己的名字,心里感觉很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吴应熊?”

    朱媺娖指着他白衬衣口袋上方的一行小字说:“你看那儿。”

    吴应熊低头一看,果然上面有一行小字,“吴应熊”。蓝绒线绣的,字歪歪斜斜,吴应熊猜这出自姐姐吴小玉之手,自己曾跟她提起过,在学校衬衣洗后晾在宿舍外的铁线上,经常跟同学的混淆。

    “你好,媺娖!”吴应熊笑着说:“我自己都还没注意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