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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言官御史们来说,风闻言事是他们的特权,可以去疯去放纵,只要不捅马蜂窝,总有人替他们说话,但是他们也有顾忌,或者说彼此之间的攀比,那是一种叫声望的东西,有了声望就有了号召力,有了隐性的权力,官位小,照样可以威风凛凛。
要获得这种声望,有两个途径,一个就是脱了裤子挨梃杖,闭眼咬牙忍一忍,一时之痛,换来数之不尽的好处,但是嘉靖之后的皇帝们都学精了,轻易不给梃杖,几乎断了这条声望捷径,不知多少清流言官为之扼腕,另一条路就比较艰难,就是努力保证弹劾成功率,不是说弹劾越多就越牛,而是弹谁谁死那才叫牛,比如隆庆年间的欧阳一敬,此公可谓是言官巅峰人物,从京师到南京,从中枢到地方,从总兵到总督再到尚书,只要他出手,就没有幸免之人,最高纪录曾经一封弹章弹劾九人,弄得其中八个人下台,唯一幸免的就是现在的英国公张溶,老先生一生最高官位仅仅是河南道掌道御史,但是论起官场资历和威望,不下于当时的首辅高拱。
历朝历代,弹劾宗室,都是最没有成本的一件事,几乎没有风险,他们被弹了也不敢还手,还可以隐蔽地向当权派表忠心。
在大明朝中后期,这种软棉花,还得加上一个,那就是勋贵,只不过弹劾他们也有个讲究,有些领域弹了也是白弹,屁用不顶,比如说贪财好色,强占民女,御下不严等等,这种罪名顶多就是申饬,不能伤筋动骨,他们这种自甘堕落,恰恰是皇帝老子喜闻乐见的,美其名曰醇厚或者倜傥,瞧见没,都是大大的褒义词,虽然风险低,但是成功率也低,一向属于言官们眼中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但是如果有宗室勋贵想不开,自己作死,干犯天条,碰到高压线,那就截然不同了,不弹劾到你怀疑人生,那就算御史们输。
眼下就是这种场面,楚王、绥宁王、仪封郡主,牵连出来的周王,还有驸马都尉,多么辉煌的阵容,乱宗、造反、策划抵制朝廷稽查,多么牛叉的罪名和胆量,不弹上一弹,绝逼抱憾终身。
于是乎,通政司的邮递员和内阁的中书们,成了最先受伤的一批人。
“吭哧吭哧……”
“呼哧呼哧……”
“廖中书,这是刚刚递上来的奏疏,还请尽快交接,后头还有好几波,时间很紧张”通政司带队前来送奏疏的,正是经历司主事迟罗云,这位老而弥辣的资深官僚神完气足,白须白发,背着手竟有一股子高手寂寞的傲岸风范。
“迟主事啊,辛苦辛苦,可有些日子没有见着您老人家了”廖中书是内阁的分票中书,位卑权也不重,他对迟罗云还是很敬重的,不只是因为他严守分际,从不攀扯,而且经他手呈送奏折,永远条理清晰,轻重缓急恰到好处,给他们省了不少事。
“廖中书客气,前段日子在下偶感风寒,田大人体恤,给假休养,今日,听闻田大人又偶感风寒,下官自然当仁不让”迟罗云深深看了廖中书一眼,说的跟流水账似的,但其中斧声烛影,颇有干货。
“啊,哈哈,倒是在下失礼了,未曾前去探望,莫怪莫怪,这就办理文移交接,请稍待”廖中书本能地打起了哈哈,回避敏感话题,埋头核对目录纲要和奏疏。
看到第一封奏疏,廖中书就又一愣怔,看看在书桌旁侧立,负手望向窗外的迟罗云,心中升起别样的心绪,对这个活生生从从八品熬到从五品,职衔却千年不变的迟罗云,自己曾经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如今,搭上这次风波,只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要仰视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文华殿厢房,内阁,三位阁老面对桌案上不断拔高的奏疏,都有些失语。
良久,张居正先开声,“把奏疏分类,弹劾外藩宗室的且放在一边,按名目分列,弹劾朝臣的,呼……”张居正顿了顿,这个朝臣,说白了,就只有通政使田从义一个,“放在另一边,总攥纲要,我等直报太后,不必细阅,两位同僚,以为如何?”
“首辅大人措置妥当,只是言之有物的奏折,还须各择一二,以备太后御览”张佳胤提出了补充意见。
“也好”张居正闷了一会儿,心知张佳胤要替林卓酬功,点点头,又看了眼申时行。
“两位阁老所言甚是”申时行作为小弟,只负责点赞。
内阁陷入沉默,三位大佬各据一个方位,默想心事,唯有中书们翻阅誊写的声音,针落可闻。
紫禁城隔壁的南熏坊,林卓也在书房里默然。
他面前弓着腰背站着的,是张佳胤的亲信,叫张弓,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跟可儿陪嫁过来的两房管事张弦和张弛,都是他的儿子。
“恩师让你送这些东西给我,可有什么交代?”林卓用手按着厚厚一沓粗糙的毛边儿纸,抬眼看了看张弓,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任谁也想不到,堂堂次辅的耳目,会是个憨厚老农。
“少爷,老爷说了,一切看你心意,只是若想穷究罪责,就要把外藩罪名夯实在,再弄些似是而非的牵连,此事涉及皇权禁忌,当有七成把握,若打算适可而止,则须斩断其中关联,不给人留下话柄”张弓恭恭敬敬,但从他说的话可以看出,张佳胤确实对他毫不设防,很多隐秘事他都一清二楚。
张弓说完张佳胤的交待,顿了顿,又补充了几句,“少爷,您受了委屈,该咋就咋,咱们有证据,也有理,什么也不要怕”
林卓一愣,看看这个满脸褶子的老农,想起了南洋的耿二叔,他嘴巴很缓慢地咧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恍若顽童,“弓叔,算不得委屈,后面的事,我会安排”
“哎,哎,那敢情好,老汉这就先回了”张弓被传染了,笑得无比慈祥。
“不急,你先去后院儿,见见可儿,也见见张弛和张弦”林卓站起身,伸手虚虚搀扶着无比动容,有些紧张的张弓,一直送他到二门,才又回到书房。
毛边儿纸上,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宁安大长公主府的进进出出,连一些不走寻常路的,都一一在案,许从成的门人族亲,就有好几个在列,还有大长公主府的几个管事下人,也跟许从成府上有所往来。
偌大京师,几个失踪人口,从来都不是事儿,这并不能耗费林卓什么心念,让他寂然苦思的,是哲学问题。
“什么也不要怕”
林卓仰首望着屋顶,多好的感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只相信自己,这次偌大风波,他身陷风暴眼,就从未登过恩师的门,也没有进宫见过李太后,一个人默默承受着,默默挣扎着,默默算计着。
殊不知,却有人默默惦念,苦心孤诣,为他缝补上最后一块拼图。
经此一劫,林卓也遭遇了人心浮动,也见识了世情炎凉。
人心这东西,委实是世间最难勘破之事,但有一条,就跟佛一样,只要你愿意信,他就在,哪怕难免会遭到几番愚弄,内心终究要充盈许多,有个奔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