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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溪,还是那个浣花溪,却已经不是那个浣花溪了。
刘承悦和宋应仪一番做作,扯下了论战的遮羞布,赤裸裸地进行政治攻击,浣花溪的人山人海顿时鸦雀无声。
同心桥上,各位高官士绅神情各异,他们无从判断,这是刘、宋二人节操掉一地,打不过就撒泼打滚儿,还是早有预谋,这个答案应该要从赵提学的应对中寻找。
林卓揽着清漪的腰肢,神情游离,不发一言,如同被这突然袭击给打蒙了一般。
孙继皋却已经出离愤怒,“光天化日之下,邀约我等论战,此际暮色四合,天色黑矣,鬼蜮伎俩就可以坦然使出了,刘公子,宋公子,岂不闻众目睽睽,举头三尺有神明乎?”
“不错,林兄做人堂堂正正,持论也是名教正宗,何谓异端?林兄行事无不光明磊落,一眼可以望到底,父老乡邻,有目共睹,何曾行事诡秘?”郭廓振臂大声疾呼。
“刘承悦,都是川南士子同道,有何深仇大恨?竟然如此下作诬告,你院试落榜,是你技不如人,怎能怪到卓哥儿头上,真是岂有此理”金凫咧开大嘴开嘲讽,把刘承悦听得怒火中烧。
人群里也骚动不已,议论声纷至沓来。
“就是呀,就是呀,怎么能这样?”
“林公子不是辩论赢了么,怎么就有罪了?”
“就是就是,那个带头污蔑林公子的,不就是被林公子他们驳得哑口无言的么,莫不是输不起来报复?”
“哎哟哎哟,那边儿那个带头的听说院试没考上秀才,林公子可是案首,这就结了仇了不是”
“还有这等心眼儿的,嘿,也算难得”
“嘘,你们可小声点儿,听说那边儿可是布政使的儿子,你懂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哎,林公子可惜了啊”
“太可惜了”
……
不管围观群众怎样议论纷纷,懂行的人,却安然不动,把或直接或隐晦的目光锁定提学官赵固。
万众瞩目之下,赵固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干的活计却是官场老套路,最省事儿的那种,“咳咳,诸位学子,你等的诉求,我已知晓,为表公正,不至错失,请举证”
“嘎……”刘承悦和宋应仪顿时一头雾水,剧本不是这么演的啊,老赵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刘承悦和宋应仪哑火儿了,说不得就只好让老先生出场,一个须发灰白,五短身材,胖胖的老大爷出面继续放火,“程朱理学,乃是学道正统,林卓鼓吹心学,且妖言惑众,孔夫子定罪少正卯,其人言伪而辩,记丑而博,心达而险,二者如出一辙,就是异端”
老先生话声一落,天边忽然闪过一道闪电,细细的雨丝飘摇而下,整个浣花溪笼罩在朦胧之中。
“程朱理学初出,也非是众望所归,理不辨不明,只有求新求变,取长补短,才能有所进益,而不是躺在祖宗的心得理念之上做蛀虫”汪秉宜抗声反驳,他预感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你如何得知,异日,林兄所倡导之心学理论,不会风行天下?有所争议,实属正常,林兄有言在先,质疑乃是学理进步的第一动力,今日论战就当一次增进了解的陈述,无胜负之分,大家罢手言和,如何?”
汪秉宜言下之意,就是为了保住林卓做妥协交换,我们不宣扬胜利,就当十几天心血付之东流,但是,你们也请收起出阴招的嘴脸。
“汪秉宜,你们在怕什么?学术正宗,岂容交换?林卓狂妄自大,擅自篡改学理,宣扬异端,不处置,不足以平民愤”刘承悦见汪秉宜服软,当即激动莫名,抖了起来,声音透过雨幕,显得无比尖利。
林卓扬手止住身边跃跃欲试的同伴,排众而出,面色从容,直接跟赵固对话,“赵提学,林卓并无辩解之词,亦问心无愧,此刻天色已晚,夜雨寒凉,林卓不欲多加迁延,累及众人,只敢问,您将何以教我?”
赵固脸色复杂,沉沉以默,良久,才出声,难得的语出中肯,“林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你之学说固然有可取之处,却过于激进,有失中庸之道”
“赵提学教诲得极是,林卓虽说见惯风雨,终究阅历有限,大明世情所知不深,难免有迂阔之处,今后自当处处留意,去芜存菁,开拓务实”赵固说的正经,林卓也回应得积极,这并不是空口表态,林卓要做一个引领士风,革新图强的男人,就必须先掌握国情,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
“如此,”赵固又陷入了沉默,他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从本心讲,赵固并不想再与林卓冲突,然而奈何钟毓在侧后虎视眈眈,沉思半晌,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折中的主意,“如此,本届科试、乡试,就请你暂且不上场,潜心苦读,三年之后,再一展所学,你意下如何?”
赵固的解决方案是个和稀泥,不仅林卓阵营这边大为哗然,纷纷出言指责,同心桥上的钟毓也面色阴沉,想来对赵固的自作主张非常不满。
林卓也颇感意外,既然钟毓那边的大招是针对他的功名,赵固卡在提学的位置上,就算跟自己有一些若有若无的沟通,应该也在钟毓局中,怎么又突然变卦降低了调门?
他心中不解,面上冷雨滴沥,神情阴晦,“赵提学,林卓一身荣辱,不足挂齿,但凭诸位大人处置就是”林卓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颓靡,赵固长长舒出一口气。
眼看情势明朗,赵固就要出面打总结,钟毓却面带冷笑,从袖中缓缓抽出一份公文,准备截胡。
却骤然听到林卓慷慨激昂的话,“我所虑者,乃是士林风气,若是稍有学术争执,便挟持众意,嫉贤妒能,造谣攀诬,党同伐异,则我士林宁静之日,一去不复返。赵提学,若果真如此处置林卓,则恐怕短短旬日之间,今科乡试,荡然无人矣。”
赵固闻言,脸色难看,气息为之委顿,跌坐在座椅上,再也不发一言。
“林卓,我有朝廷公文在此,禁毁书院,督管言论,西南为天下首倡之地,任你巧舌如簧,也脱不开这妖言惑众的罪责,褫夺你功名,已经是法外施恩,你可莫要执迷不悟”钟毓终于按捺不住,亲自上场了,他洪亮的嗓音斩钉截铁,充塞天地。
“妖言惑众?我等与林兄一同论战,岂能由林兄一人承受罪责,又怎能褫夺他一人功名?”眼前形势如临危崖,郭廓狂性大发,“钟毓,你处心积虑,陷害林兄,无所不用其极,自有天理昭昭,今日朝廷出此法令,堪称倒行逆施,必难长久”
“放肆”钟毓暴跳如雷,“有多少人,都站出来,林卓,你若有胆量,就站出来,这高台之上,不仅可以让你风光无限,也可以让你颜面无存,真若无愧无怍,何不在展风华,不要躲在人群里,让别人做替死鬼”
“好,林卓一介书生,并无他能,担当却是不缺的”林卓闻言,出奇的朗声应和,从容举步,顺着被雨水打湿的台阶,再度朝高台之上走去。
一众小伙伴儿怒气汹汹,推推搡搡,纷纷朝着高台上挤去,细看那些人数,远远不止二十人,二百人都不止,钟毓已然犯了众怒。
“汪兄,孙兄”林卓在台阶上顿步大吼,他并未回头。
汪秉宜和孙继皋从未想到前日竹林中的无心之言,竟尔一语成谶,他们二人虽然未曾应承林卓什么,但显然,林卓已经在要求他们兑现他的托付。
汪秉宜和孙继皋心中冰凉一片,艰难酸涩不一而足,他们在雨幕中疾奔而过,双手高举,拦住群情激昂的学子们,汪秉宜大声疾呼,“诸位同学,万万冷静,情势至此,无力回天,莫要陷林兄于不义”
雨下得越发大了,冷雨灌入汪秉宜口中,他奔走呼号不停,总算是稳住了脱缰野马一般的士子,他浑身颤抖,面上冷雨热泪,交相浑浊。
林卓一个人站在了高台上,素色的衣衫在夜幕雨幕中,光彩灼灼。
“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清漪爬上高台,跌跌撞撞,奔到林卓跟前,规规矩矩冲他盈盈万福,这完全不是清漪总裁的路数,这个冰雪聪明的女人,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的情郎致敬,“大才子,上一次咱俩一起做诱饵抓白莲,这一次,清漪自然也要陪着你的。你还真是衰呢,总是遇到这种事”
夜风已起,清漪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林卓默然一笑,虽然一直说着顾全大局,但是眼看自己安身立命的功名就要随风而逝,心中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很好,林卓,你敢作敢当,本官成全于你,赵提学,速速依朝廷律令,褫夺林卓功名,终身不得科举”钟毓狰狞一笑,吼出了在心中滚动很久的判词。
赵固无声躬身,身子竟然奇异的颤抖着。
浣花溪,一时间,寂然无声。
“嗖嗖……”“嗖嗖嗖……”
林卓沉沉叹气,揽着清漪,环顾左右,只觉得风雨如磐,自己的人生实在太过刺激,不等他感慨完,几点银光伴随着破风声急速而来。
“公子小心,有暗箭……”陈哲目眦欲裂,大吼示警,一边带着护卫们穿过拥挤的人群,狂奔向高台护驾。
“啊……”
“快跑啊……”
“有刺客啊……”
“保护老爷”
“保护大人”
尖叫声,怒吼声此起彼伏,众人狼奔豕突,一时间如同鼎沸,陈哲众人也在人群中被冲击得狼狈不堪。
林卓拔出腰间缚鹿剑,拧身而起,袍袖飞舞,抱着清漪左右格挡,四五只羽箭尽数被他拨落在地上。
“嗖嗖嗖……”“嗖嗖嗖嗖……”
又一轮更密集的攻击袭来,将林卓清漪两人笼罩在箭雨里。
林卓终究不是武人,毫无招式可言,顿时捉襟见肘,险象环生,右手舞剑格挡掉一支羽箭,却见另一支箭直冲着清漪心口激射而去。
仓促间,林卓飞扑而去,用力将清漪往自己怀里一扯,自己却去势已尽,无法躲闪,只能用脊背挡下这一箭。
“嗤……”箭支入肉的声音传来,浣花溪两岸顿时像凝固了一样,无数双眼睛瞪着高台上。
“不,不要……”清漪凄厉的叫声撕心裂肺。
高台上,林卓像一只巨大的白蝴蝶,他被折断了翅膀,勉力扑腾着,挣扎着,终究再也站不稳,歪歪斜斜地坠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