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叔侄同心

尘都乞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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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宗琪很忙,忙得挥汗如雨,这辈子没有这么认真过。

    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很多同志加兄弟。

    宽大的书房里,一群老老少少奋笔疾书,埋头苦干,蔚为壮观。

    “某年某月某日,戎县童生林卓作诗溜须拍马,名曰《卧衙听竹》。”一个老头儿写得摇头晃脑,“赵公子,诗句内容为何,还请告知,待小老儿逐字批判之……”

    赵宗琪正在跟另一个老头儿面授机宜,闻言张口就来,倒背如流:“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好湿呀好湿,跳出以物喻人窠臼,以物叙事,匠心独运啊……”

    “不错不错,笔调平实,内涵深刻,于无声处听惊雷,堪为佳品……”

    “深得我心……”

    “浮一大白……”

    ……

    赵宗琪脸上黑线密布。

    “喂喂喂,你们干嘛呢,拍马屁再大声林卓也听不到。”中年童生冒出来一通训斥,“要有点儿立场好不啦,我们这收集黑材料呢,瞎说什么实话,有点儿职业道德没有?”

    “咳咳,小老儿失态了,赵公子放心,待我酝酿片刻,再动笔喷之,必然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让那林童生无颜见江东父老,您瞧好儿吧……”

    赵宗琪跟中年童生对视一下,眼里忧虑横生,这些老头儿,节操如此低下,似乎不大靠谱儿啊。

    眼神交换片刻,还是颓然放弃,不让这些没节操的刀笔吏出手,难道还让两位富贵公子亲自操刀不成?开什么玩笑。

    “诸位,还请全力以赴帮我一把,这些信函都是要寄给提学官大人的……”赵宗琪努力鼓舞军心。

    “公子放心。”回应倒是有,很官方,很常态。

    “……”赵宗琪铩羽。

    “诸位,今天之内,若是能够按期完成黑材料的整理工作,每人赏银二十两,每延迟一个时辰,扣二两银子。”中年童生简单粗暴。

    “且看我双手运笔左右互搏……”

    “待我施展一招颠倒黑白……”

    “……雕虫小技,看我如来神掌抹黑大-法……”

    话音刚落,场子里各路高手眼中精光连闪,亢奋得如同打了鸡血,奇形怪状的姿势连绵不绝。

    赵宗琪眼角一抽,中年童生言者谆谆,很长辈,很过来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成都府,少陵路,食无竹。

    轩阔清雅的装潢,冷峻贵气的格局,还有那一排排雁行有序,统一着装统一身材的小二,无不透出高尚食府的气质,门匾上不显眼的位置,镌刻着“零一零六”四个隶书小字,表示这已经是成都府的第六家食无竹分店了,不期然间透露出它的庞大族群和兴盛前景。

    时近傍晚,食无竹又开始人头攒动,雅间里限量的全竹宴固然可遇不可求,大厅里的坐席也是颇为抢手,在门口徘徊大半个时辰,等待一个坐席,再平常不过。

    当然,作为有身份的强力人士,赵提学和陈参政一行人不需要等。

    只见原本乖乖跟在陈文杰身后作吉祥物的陈敦义公子,猛然往前一蹿,拿出一个金色的亮片片,朝着门口负责导客的小二挥了一挥,立马就享受了超级贵宾的待遇,几个小二鞍前马后伺候着,指引着他们朝楼上行去。

    一行人的背影,瞬间被笼罩在后面围观众的唏嘘猜测中。

    “卧槽,绝壁是官-二-代,这世道真是坑爹……”

    “……得了吧,就那个瘦不拉几的老头儿那德行,都快瘦成纸片儿了,一脸猥琐,搞不好是哪家的管家下人,仗着主人的权势摆威风来了,狗仗人势……”

    “别呀,那瘦驴看上去是个下人,但前面那个富态的员外还有那位年轻的公子,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这也算是好人家儿啊,出来吃饭还照顾上下人……”

    ……

    一堆下里巴人的酸话,听得前面几人神色各异,陈文杰面不改色,陈敦义脸上却略过一丝笑意,那干巴瘦的赵固,眉毛几次掀动,“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鼻子里都快冒出烟来了,嘴巴里冒出几句,“无知刁民,老夫不与尔等一般见识。”

    陈敦义闻言嘴角一垂,心中不屑。

    “哼,沐猴而冠,也敢觍颜上座……”

    “正是,奴颜婢膝之徒,吾辈不齿……”

    后面两个估计是成都府当地的读书人,虽然跟江南地界儿上的同道没法儿比,烧宅子、堵官府这种事,从来没有干过,但是论及尖酸刻薄,嘲讽技能,也是点了个全满的,跟着大家的话头儿,用文言文冒了个泡儿。

    这可不能忍,赵提学横行翰林院几十年,何曾受过这种文言文羞辱。

    只见赵固气冲斗牛,迈动短腿,噌噌几下,使出八步赶蝉的超卓轻功,双手戟指两个读书人,不顾身份,破口大骂,“尔等也配做读书人,人云亦云,嫉贤妒能,无耻之尤,你们这等下贱之辈,不积口德,有目如盲,读书也是侮辱了孔圣人,把名籍留下,老夫少不得要整治一番。”

    陈参政、陈公子还有几位藩司来的陪客,顿时一脸尴尬。

    门口的风波过后,酒菜未齐,一桌子人团团落座唠唠嗑,沟通一下感情。

    然而赵提学兀自情绪亢奋,喋喋不休,逮着成都府就是一阵狠整,从市政建设到绿化植被,从宣传标语到衣着打扮,巨细靡遗,都大大的批判了一番,声振屋瓦。

    满桌子成都府上层人士,都颇感坐蜡。

    陈文杰几次转移话题,陈敦义几次插科打诨,那几位藩司陪客使尽浑身解数逗乐赔笑,才勉强止住赵提学的雷霆之怒。

    宴席上一番觥筹交错,赵固对这全竹宴倒是颇为满意,运筷如飞,吃得满嘴流油,若是没有见识过此老前面的诸般表现,倒也不失为心性洒脱、不拘小节之人。

    “赵大人仕宦以来,一直在京师任职,天子脚下,不像我等远在蛮荒,实在是羡煞旁人……”

    “有何可羡慕?”老赵斜睨一眼,“不过多见一些小人得志而已。”

    “咳咳……”陈文杰气息一滞,“老大人清流华选,乃是翰林中坚,不愧是我大明文华之佼佼者。来来来,满饮一杯,为老大人贺。”

    赵固颜面稍霁,举杯微微沾唇,继续伏案大嚼。

    “老大人此番到川中提点教化,川中文运不盛,人才凋零,还得多多仰仗老大人指教……”

    “不敢当,”老赵硬邦邦的,“此地有圣上御笔的巴蜀灵竹,老夫可不敢指教”

    陈文杰眉头一皱,这老头儿对林卓的偏见可不是一点半点儿啊。

    “林世侄才高八斗,乃是蜀中文脉所重,不过毕竟年少识浅,行事不甚稳妥,更需老大人多多教诲啊”

    陈文杰索性挑明了话头,他今儿个就是来给林卓平事儿的,老赵来到成都府没多久,别的没有看出来,对林卓的不满倒是已经溢于言表。

    赵固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拿起毛巾把嘴巴一擦,“陈参政的好意,老夫心领了,这林卓也算是风云人物了,出书,一出就是两部,老夫都尚未出过,论战,将川中宿老驳得哑口无言,可谓风光无限,”眼神变得有些阴鸷,“老夫一路行来,在京师承蒙朱衡尚书、申时行掌院提点,要老夫关照此子一二,在铜梁,那张佳胤也拉着老夫盘桓良久,虽未曾直言,老夫亦尽得其意,今日又承蒙参政大人宴请,关说人情,老夫倒是好大颜面”

    “老大人言重了”陈文杰看这个苗头,就察觉不对。

    “哼哼”赵固直接打断了陈文杰的话,“老夫虽老朽不堪,位卑权轻,却也并无意趋炎附势!尔等层层施压,不过为一院试。”

    听得赵固说得露骨,陈文杰脸色也阴沉了下去。

    赵固却是恍若未见,径自说得激情四溢。

    “老夫曾听闻林卓此子一鳞半爪,年少气盛,张扬狂放,屡屡大言欺人,年纪轻轻却以弄权倾轧为乐,端的不当人子。”

    “前几日又拜读了这位灵竹的两部大作,却是大开眼界,轻佻放荡,满纸荒唐,无知小儿,却敢辱我名教,”赵固脸上闪烁着亢奋的红晕,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老夫有言在此,若此子得为秀才,选才官当引为平生大耻。”

    陈文杰往座椅上一靠,不再说话。

    陈敦义却受不了这个,早就看这个善于作妖儿,又毫无格调的老头儿不顺眼了,当即狠狠顶了一下:“老大人慎言,大明选才,自有规制,恐容不得谁人随心所欲。”

    “哼……黄口小儿,有老夫在,且看那无知狂徒如何过得这院试。”说罢,赵固拂袖而去。

    房间里几个藩司属官面面相觑,有个机灵点儿的,蹦跶哒出主意,“大人,是不是在叙府做些安排?”

    陈文杰闻言,却缓缓摇头,“此老顽固不化,小看天下英雄,却不需我等出手,敦义可往叙府一行,若林贤侄有所措置,再从长计议。”

    陈敦义此去叙府,并不如往常那么舒服。

    以往陈公子出行,一般的标配都是携带一大群白衣飘飘的文人骚客,志同道合之士,一路游山玩水,外加拈花惹草,说不出的潇洒快活。

    这一次陈公子身边只跟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腰间还悬挂着一把弯刀,这公子哥儿也不坐马车,一路径自策马疾行,颇有些武将风范。

    一路上,这位武将公子哥儿带着随行家丁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一进入乡村集镇,就东看看,西瞧瞧,东摸摸,西搞搞,看到啥都得稀罕半天,晚间住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猜拳摇色子,所到之处,乌烟瘴气,到了野外,就各种排兵布阵,你追我赶,喊打喊杀,很是其乐无穷。

    只是可怜了风流倜傥视颜面如生命的陈敦义公子,一路被连累遭了无数的白眼和鄙夷,索性闷坐在马车厢里,看着那公子哥儿可劲的撒欢儿,扶额叹息,遇人不淑。

    “卓哥儿,卓哥儿何在?想煞我也。”

    一连串儿的颤音儿,带着凄惶传到书房,如同杜鹃啼血。

    陈敦义长长的悲催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