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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叫李瑶儿。
很多年都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她们都唤我齐妃娘娘,或者齐主子。我有一个姐姐,旁人提及她时,都叫她李氏。
她死了快二十年了。
没有人挂念她,除了我,除了四爷。
姐姐嫁给四爷的时候,家里没有一点儿响动,连嫁妆也没有预备,悄悄儿就送进王府去了。我那时还小,只知道某天夜里忽然不见了姐姐,便飞跑去大房问爹爹。
爹爹搂着怀里的小妾,抿着小酒醉醺醺道:“你姐姐去王府里享福咯,她的命好,全赖我做爹的给她寻了个好婆家。”
什么好婆家?姐姐一点儿都不想攀高枝,更不想为奴为妾。
家里的女儿就属她最不得主母的宠,所以才送给人去做小妾。我的娘和姐姐的娘一样,都是爹爹的小妾。日日受主母欺辱,有时几顿都不给饭吃,只有稀粥。有时饿着肚子,还要做绣活补贴家用。
过了一两年,听闻姐姐生了孩子,我想去进雍亲王府看她,主母取笑我,道:“你算什么东西,贱婢生养的,别污了王府的地板。”
我伤心的哭了一宿,但没有半点法子。
后来姐姐过芳诞,特地下了帖子邀我入府吃宴。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姐姐过得不好,娘家没有人帮衬,王府里女人多,她的性子又软,也斗不过人家。便是在自己家中,主母骂她,她除了哭,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曾说过。
王府特别大,姐姐的院子也特别大,有主母和爹爹院子三个那么大。院子里种了许多茉莉,清雅的白色,氤氲着淡淡的香。
姐姐只是王府的妾,四爷却给她办了上百桌的酒席贺寿。
我被邀入姐姐的小院里用膳,别的人,不管是皇亲贵族还是高官贵妇,都只能在外边吃膳。外边虽然搭了巨大的棚子,但仍然又闷又热,还特别吵,远远比不得小院里舒坦。
我第一次看见四爷的时候,还是半大的孩子。我坐在花厅里吃冰果子,屋外忽而一阵骚乱,只闻脚步声,却听不见有人说话。紧接着,门口侍立的太监宫女哗啦啦跪下磕头,帘子挑起,便看见四爷穿着明黄的袍子进来。他板着脸,没有一丝笑靥,我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害怕得连勺子都拿不稳,起了身噗通跪下。
过了片刻,姐姐才从里头寝屋出来,她的笑容很轻很明媚,道:“爷,你来了。外面热不热?”
她竟然没有行礼。
我不敢抬头,只听见四爷嗯了一声,道:“换衣。”姐姐随四爷进去,又道:“瑶儿,起来吧,都起来吧。”
众人都谢恩,我却说不出话。
我依旧坐着吃冰果子,眼睛盯着挂在寝屋门上的鸟雀纹金线湘竹帘子,风一吹,我恍惚看见姐姐在替四爷宽衣,又看见他们悄声说话,不知姐姐说了什么,四爷竟笑了。
笑得特别大声,连咱们在外头也听得一清二楚。
旁边的太监松了口气,朝众人打了个手势,悄然退下。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手势,是指四爷的心情阴转晴天的意思。
四爷换了一身宝蓝色的袍子,头上的帽子也取了,从寝屋出来时,脸上已有了笑意。我还深深的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你就是瑶儿?”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答的,亦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姐姐总是笑,好像很幸福很幸福的样子。
又过了两年,我才第二次入王府。
姐姐的院子没有变,里头的装饰却越来越贵重。比柜子还大的穿衣西洋镜,搁在墙角的御制屏风,用来记时辰的大不列颠自鸣钟,四壁还挂着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阎立本的《步辇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及四爷自己临摹的《千里江山图》,样样都价值连城,可姐姐,却似毫不在意,与普通的花花草草一般同等对待。
有一次,姐姐的朱钗子不小心掉到了床底,丫头们搬开踏板,寻了半响,才在箱子缝中看见。
我奇怪道:“怎么把箱子放在床底下?”
姐姐眉眼含俏,从梳妆台里拿出一把铜钥匙,随手开了一只箱子,道:“可有喜欢的,你自己挑。”
原是装满了金钗珠宝,亮晶晶的,把整个屋子都照亮了。
四爷的恩宠一日胜过一日,连爹爹和大哥的差事都照看好了。主母再也不敢欺负我和姐姐的娘亲,还时常寻由去王府看望姐姐。姐姐似乎忘了主母对自己的欺凌,待她客客气气,不说半句重话。
我以为好日子会长长久久的,直到姐姐病逝那日。
夜里我在睡觉,也许是口渴了,便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喝茶。我点了灯,恍惚听见有人敲门,我想也没想,以为是丫头听见动静要进屋伺候,便道:“没事,你去睡吧。”
丫头并不走也不说话,只是敲门。
我很不耐烦,开了门正要教训,却见姐姐穿着一身平素爱穿的青碧色素裙立在槛边。我来不及思考,惊喜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姐姐默默的莞尔笑着,不说话也不动。
我伸手一拉,却扑了个空。
我一愣,看着黑黢黢的院子失了神。
突然,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院子里的小门嘎吱一响,两个小丫头飞奔过来,道:“二小姐,大事不好了,侧福晋殁了。”
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问:“哪里的侧福晋?”
丫头道:“雍亲王府的侧福晋,咱们家的大小姐啊。”姐姐只有在死后,家里人才称她做大小姐。她在家时,没有一日享受过大小姐的荣光。
我猛然知道,刚才是姐姐的魂魄在向我道别。
我慌里慌张的往外跑,大声喊道:“姐姐...姐姐...姐姐...”我撕心裂肺的拼命喊叫,但夜色里没有一丝回响。
姐姐死的时候,四爷不在京城。
没有一个人为她主持公道。
如果她是四爷的嫡福晋,那么雍亲王府不至于那样冷清。
四爷很快回京了,丧事极为热闹,轰动了半个京城,人人皆知雍亲王府有个得宠的侧福晋病逝了。
虽然我知道,姐姐是被人害死的。
四爷烧掉了姐姐的院子,所有的衣物、书画、珠宝、花草皆付之一炬。连姐姐的两个孩子,弘时和馨柔,他也渐渐疏远。他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姐姐,甚至不允许后院里有人穿青碧色的衣裳,戴清雅的茉莉花。一时间,四福晋只好把王府里所有姓李的奴才全部调拨到四爷看不见的地方。
他切切实实的要忘记姐姐的一切。
大约一年后,我嫁给了四爷,也没什么缘故,一是我想追查姐姐的死因,二是弘时和馨柔还小,我怕他们受人欺负。至于四爷为何要娶我,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是世界上最像姐姐的人。于是我刻意穿姐姐衣裳的样式,绾姐姐爱绾的发髻,甚至是饮食,我也亦步亦趋的学她。
开始的时候,四爷确实很受用,但后来,爷越来越厌恶,厌恶我打扮成姐姐的样子。
某一个深冬的夜里,四爷睡在我的屋子,凌晨时他起身穿戴,我身子疲倦,竟睡过了头。当我醒来时,发现四爷已经在炕上喝茶了。我怕他生气,遂干脆假睡,阖着眼睛一直在祈祷四爷快些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起身,却并未往门外走,只是立在帷幕后面,默默的凝视我。我愈发不敢动了,连呼吸也缓了缓,想睁开眼看,却又不敢。不知过了多久,我以为有一辈子那么久,我听见他异样的温柔道:“小懒猫,别睡太晚了。”
我的心轰隆隆的似有雷声滚滚,不知为何,鼻尖突然酸溜溜的,眼泪暖暖的落下来,打湿了枕头。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想明白,他那句话,并不是对我说的,而是对姐姐说的。在时光的某一瞬间,他把我当成了姐姐。
在他心里,从头至尾都不曾有我。
先帝驾崩,我随四爷住进紫禁城,我变成了齐妃,四爷变成了皇帝。所以的一切都变了,三年一次的选秀,让四爷的女人越来越多,多到他没有时间再去想姐姐,再去想那冤死的李氏。
我一日日在宫里熬着,没有爱情,没有人生,我唯一的祈盼,是弘时能登基为帝。如果他能继承大统,那我也不算白白来世间走一遭。
可偏偏出了个弘历。
眼瞧着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孤寂。不想皇上忽然与熹妃生了嫌隙,不仅让我掌管六宫,还重用弘时。
于是心死如灰的我,渐渐又起了争宠之心。如果能让弘时当皇帝,我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性命。
可是弘时,好像从未明白过我的苦心。他对我咆哮,对我生气,对我冷漠,甚至让我卑躬屈膝的去给十四福晋道歉,还龌蹉的怀疑我,怀疑是我害死了姐姐。
这真的,比杀了我还难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宁愿放弃所有一切,远走高飞。(未完待续)